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盾冬】一生

Sum:巴基·巴恩斯要死了,但他发现自己暂时还死不成,于是他开始写自己的遗愿清单。


*我的第一篇A4-fix-it。

*冬寡过去式提及。无猎冬剧涉及。


“在耶和华的山上必有预备。”

                      ——《旧约·创世记 22:9》




巴基·巴恩斯要死了。


在复仇者们消灭了萨诺斯、还完了无限宝石、似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后,巴基·巴恩斯选择拥抱死亡。

巴基想,他要去死这件事很严肃,但考虑到自杀有些不光彩,所以不能被太多人知道。他应该秘密行事。

这个想法的成型不是偶然,它在他心底埋藏了大概已经有三个月了。那开始于一个午后,一个老人,一面盾牌,一句托付的话,巴拉巴拉。

巴基在那时就远远地看着,想,这么好的天气啊,很多人都很幸福吧。

他应该很幸福吧。

三个月前,山姆·威尔逊接过那面星盾。三个月以来,在令人眩晕的日光下,他抛掷它、被它砸、与它磨合。史蒂夫·罗杰斯常常在一旁坐着,看着自己的接班人越来越熟练,不再因为盾牌的流线型设计摔在地上,逐渐有了“美国队长”的姿态。

然后巴基·巴恩斯进了急救室。


是的,这几件事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系,可躺在手术台上听着耳边仪器正危险地“滴滴滴”响着的巴恩斯中士想说:哪怕这些东西有一步不合适,他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他已经这个样子了,没有反悔的余地,失去意识前,他这样想。他要死了。


巴基·巴恩斯要死了。


在他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具身体属于他时,周围的医生们正在大呼小叫。心脏起搏器通上了电,他看到那具身体被电流刺激得弹起又落下,脸上的血污似乎已经清理不干净,一切都错乱得像场失败的交谊舞。

哦,所以他现在处于肉体濒死的灵魂状态咯?巴基抱着胳膊飘在主刀医生的脑袋上方,咧着唇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他筹划这次死亡很久了。

从接下这个任务——三天前开始,他就一直在受史蒂夫的盘问和气愤。

“你不应该接下它,这太危险了,”白发苍苍的老头责怪他,“独自一人去杀那个走私组织的头目——为什么会有这种任务?还是说,你想瞒着我做什么?”

是啊是啊,我想瞒着你去死。巴基这样想,可他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坚决向寇森声明自己拒绝任何形式的外援和帮助。他顺便暗骂了一顿把他出任务这件事透露给史蒂夫的山姆。而他在这时只是夸张地大笑,还伸手想要拍拍史蒂夫的肩膀,犹豫片刻后他只是轻轻一捏,“拜托,谁能比一个有着振金胳膊的前苏联刺客更危险,史蒂夫妈妈?”

他在说话的时候不敢直视史蒂夫那双已经浑浊的双眼,底气却是很足的。他没等史蒂夫继续说下去,“你不用管我,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就好。”


是的,他的底气很足。出任务时,除了常规的狙击枪、消音器、手枪和手榴弹燃烧弹等等以外,他还揣了一个戒指。这种戒指是老式黑手党常戴的那种,应该放置宝石的地方变成了两枚刀片,旁边有按钮,使佩戴者可以在向目标表示关心时出其不意地划破那人的颈动脉。

巴基从一个旧货商店淘到了它,戒托被巴基找人重新打磨之后变成了新世纪的样式。而刀片被去锈之后,巴基终于得以看清它冷硬的表面,地上的碎屑沾着血。

他想到几个配得上它的词,比如血的颜色,比如尖锐,比如杀戮和死亡,比如冬天。

他闭了闭眼,试着把这些想法甩出去,可他做不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未来。又或者,他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他戴上电子面具,佯装参加晚会的巨亨,靠近那个早已被盯上的目标,几番套话之后巴基表示自己“偶尔也会想要点刺激的东西”。冬兵当然不会傻到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和危险的人群包围之中杀人,于是他在宴后和那人约定了一个地点,双方不需要正式会面,利用公文包和行李箱传递,就像二流电影常见的片段。但巴基的要求是——必须头目亲自来,“如果派别人来,我不确定我手下的人脾气很好。”

他随意地编了个谎话,做好和这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目标当然没有亲自来,或许他根本不怕巴基这种威胁。事实上巴基也没有去,他知道这种人不会遵守所谓的“承诺”。毫不起眼的小轿车里坐着纽约州最大的毒枭——巴基只觉得,有钱人真会藏。


他就那样收起来自己的枪支,悠闲地走向自己的死亡。


假的。


在他把刀片刺进目标的颈间动脉时,他意识到自己被下了套。那个人眼中有同他相似的决绝,可他肯定自己并没有杀错人——又或者这个人只是为了激怒他然后杀了他:在他的电子面具破碎掉的那一瞬间,他恍然意识到周围没有一个是自己这边的人,他们都是那种随时可以背起炸弹去当恐怖分子的家伙。

来吧,杀了他,让他死个痛快。不。不。他要先做出一些反抗的动作,这样子他死亡的消息传进史蒂夫的耳朵里时就会是这样的:“冬兵在执行任务时由于战略部署失误而因公殉职,组织决定追封其为荣誉特工”之类的巴拉巴拉,而不是“你知道吗那个杀了几十个重要人物的冬兵自杀了哈哈哈真好笑”。不。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先冲出去,因意外死亡——他要让史蒂夫毫无压力地参加他的葬礼,不能让史蒂夫觉得自己的死是因为他没有拦住他。慢一点,让这个局显得不那么刻意……

巴基想着,没有发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在无声中趋近于混乱崩溃的边缘。身躯猛然颤抖,他腹部的肌肉突然收缩,这一切似乎不太正常,兴奋传导至大脑的时候他几乎感觉到了过电——他用他仅剩的那点可怜的生物知识想到电位和交感神经什么的,而后他猛一激灵。地上躺满尸体。

哦。

尸体。

哇哦。

胃部传来陌生的翻搅感,但他肯定自己绝对是这个感觉的熟识者。他猜测自己的冬兵身份招来了不少仇家,但他没想到自己的任务把自己当成任务,有点绕,哈哈。他想呕吐,可他没吃东西,就是为了保证自己在面临这种情况——自己有可能会杀掉一大群人——时,不会真的吐出来什么。当然,酸水是有的,可他连水也没怎么喝。所以有些涩疼的感觉涌到喉间。他咽了回去。他没死成,只是腹部手臂肩膀右胸处分别受了些小小小的伤。哇哦。如果没有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在断气之前又对着他的胸口来了一枪的话。


他回忆起猎鹰赶到时自己的那种状态:浑身脱力,身上多处中弹,两枚打在要害,攥着那枚戒指来保持清醒,掌心鲜血淋漓,假装自己曾经为了存活做出许多努力。

这应该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吧。巴基飘去门外,看到神色张皇的史蒂夫,老家伙似乎要昏倒了,他只觉得有一种麻痹的触感自脚底开始蔓延。天啊,他明明是个死人了——或者说一个活鬼?还是死鬼?他不想纠结这些了,他很累。他在想自己还要保持这样的状态多久,他想消失,至少失去记忆和感觉。不,不能失去记忆,布鲁克林的时候他们还是很快乐的。

巴基想睡一觉,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能躺到哪里,这个世界好像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于是他装作自己坐到老罗杰斯的身边,胳膊搭到医院的座椅上,好像从来没有什么隔阂存在于二人之间。总会这样的。

他闭上眼。


他感受到宁静,——还有风。是的,当他再睁开眼时,面前蔓延开一副熟悉的景象——这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几乎想要怒吼出“操你的不管是什么鬼东西还是耶稣基督请快让我死掉好吗?”可他没有,他总是在几个选项之间选择可能导致的误差较小的那个。


——他看到三个月前的那个场景。山姆、班纳、和那个椅子上的白发老人。

哈,印象深刻,他想。所以他现在是陷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做梦吗?《盗梦空间》?——原谅他没怎么看过新电影他只能想到这个,或者假设他能多玩几个现代游戏的话,他就会明白“时间循环”或者“非特定性穿越”之类的名词,可他没玩过,哪怕一个,他总在杀人。——还是说他其实只是一部可笑的爆米花电影里那个爱而不得的冷酷配角?不应该,他能证明自己的。比如他是一个心胸宽广、拥有长远眼光的优秀士兵,能够成全自己爱着的兄弟和兄弟的初恋情人,当然,他俩在不在一起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几乎要笑出来了,他应该笑出来。他真的这样做了。

和普通人一样的平淡生活早已成了他多年以前就不会再拥有的奢望,流血和牺牲才应该成为他生命中的主旋律。既然他已经被当成武器使了这么久,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也就不应当再生出多余的渴求。

在山姆接过盾牌、回头看向他时,他笑了笑,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如此良好地承认了这个自己曾经被迫接受的事实——史蒂夫·罗杰斯在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之后,自己跑到过去放弃他然后跟爱人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甚至没有像山姆一样回头看他一眼。好像他就是个笑话。


巴基的眼神根本无法从史蒂夫身上移开,他甚至有点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他会吗?在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还谋划了自己的死亡之后。

他不会。

他不会的事情太多了。

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唯命令是从了;他不会在杀人之后除了生理性的反感外毫无波澜;他不会因为史蒂夫的选择而生出过多的怨怼与贪念;他不会让跟他约会的女孩子失望;他不会怪史蒂夫。他可是巴基·巴恩斯。

他甚至都不会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因为他没有机会了,他已经死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畅快,哈,我已经死了,而你们还要继续保护这个世界,千疮百孔,用余下的生命来修补它吧!哦,史蒂夫不需要了,这个坏家伙。

内心里的声音在猖狂过后逐渐消失,巴基觉得自己完全有拿小金人的资本,只不过他认为好莱坞那种地方不太适合他这种人。乱七八糟的思绪塞进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的神经中枢分析与处理信息的能力有些衰退,说不定它们罢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天哪,他现在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他不想把这段操蛋的时光重来一遍。哦,他看到了那枚戒指。戒指。哦。……哦。


那个毒贩怎么激怒他的来着?


他诡异地在看到那枚戒指、确定自己早就确定过的想法之后平静了下来。“冬兵,资产,”那个亡灵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曾忠于九头蛇,“——‘渴望’。”

发音标准的俄语和着舌面与齿列磨蹭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后来想起这情景的巴基总觉得这是种天大的讽刺。九头蛇可以用那几个词汇控制曾经的他杀人,而现在的他已经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他还是没有走上光明的那条路。

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在进门时表现得不那么冷冰冰或者“冬兵式的”(那人或许还观察过他从前的行为),在那个人试探着说“资产”时反应别那么大——他可以挑下眉,用简单的一个表情阻断这个人的暗示。瞧吧,我没有挣扎的反应或者疼痛,我不是冬兵或者什么狗屁资产,我是巴基·巴恩斯,代号是……算了,去他妈的狗屁代号吧。巴基·巴恩斯。你真可笑。

可他没有。可他没有。可他没有。

他只是又一次踏上那条布满血腥的路,果断地、坚决地,好像世界只给他留下了这一条路,一切变化都领着他通向他心仪已久的死亡。


史蒂夫回去了,当然,他值得这个,他已经为了世界和平付出了太多——他值得这个。巴基没有上前去,继续催眠着自己,即使他判断出山姆和史蒂夫的对白进行得不是那么通顺,他也只是留在原地,不去做任何可能导致事件走向错误的动作。

重来一遍他还是免不了这么做:先为自己早先的精确判断在心底自夸一番,然后催着山姆过去,接过那些他完全有能力承担的责任;他自己则像个总控室里的人一样看破全局,怀揣着最美好的祝愿和没有当成伴郎的懊恼,默默为自己的好兄弟献上迟到的新婚祝福……

他的祝福还没献完,眼前猛然一黑,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一片有些干燥的质感枯槁的物质上面。


是草原。瓦坎达。


“你还好吗?”说话的人是史蒂夫,他及时扶住了巴基,声音关切。

巴基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留胡子的他了。

“还不差。”他顿了一下,迅速扬起一个笑容,试图从这种场景的转换中找到规律。可是他没有找到。他用一双绿眼睛紧紧地盯住史蒂夫,像是要找出什么伪装的痕迹,来证明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关心他。

可他找不到。他怎么会找到呢。巴恩斯,别拿你他妈的自己的恶毒想法去揣测史蒂夫,你看看他那双蓝眼睛,里面除了对人民的热忱就是对和平的渴望,收起你的坏心思吧,他劝诫自己。你是个被命运玩弄的人,而已。

可是,他本意只是安安静静地不打扰任何一个人地死去,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状况?混乱、未知、令人厌恶的状况,仿佛他被投入了时间的环,蛇衔尾一般地令人心悸。

史蒂夫的眼神本来溢满柔和,此刻却因为巴基的注视而略显窘迫,“怎么了吗?我的眼睛里或脸上有东西吗?”

“不,”巴基再次否定,为了强调,他还特地重复了一次,“不。”


他没办法说出自己在斟酌语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以至于最后的连续的两个“不”显得这么无力,像他一样。他记得这个时候,洗脑词刚被清除,新手臂还没安上,他从上天那里偷来了一点点闲愉。

史蒂夫在这时候还是棕发,和他相似的颜色,没有那种刺目又平和的白,让他心惊。那双明亮的蓝眼睛让巴基遥想起他们的少年时代,无限蔓延的并不是战火与悲哀。


……或者,他有没有能力逆转这一切?


巴基为自己瞬间的想法打了个寒噤。不,就算他没有通过时光机随意玩弄时间,他也回到了过去——在各种意义上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他还是有一些常识的,比如,不要试图更改发生过的事情;比如,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不应该在过去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所以巴恩斯,老老实实地顺其自然吧,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不能做。

谁会想改变原本已知的过去、进而衍生出意料以外的后果呢?他承担不起这种后果,巴基想。想要改变过去的人都是傻子。

然后他想起了某个傻子,于是他同时遏止了自己的两种想法。他发了会儿呆,看到史蒂夫的脸上浮现出惴惴不安的神情。算了,他叹口气。巴恩斯,快点说些什么,只是别做他那样的人,即使你曾因为自己没有表白而后悔过无数次,但只是别做那样的事,你不能改变什么,你已经死了。

可是,该死,他忘了自己这时候说了些什么,因为他的记忆力还没有被强化到能够把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记住的地步!巴基咬咬下唇,叹了口气。算了,反正都是他自己。

“别担心了,伙计,我好得很,只不过昨晚睡得有些不踏实。倒是你,这次什么时候走?”巴基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他看到史蒂夫倏地松了口气,那张丝毫不显老态的脸上重又浮现笑容,脸颊被憋红的痕迹还没有褪去。

“今天晚上,我还是有些时间陪陪你的。你呢,昨天晚上为什么没睡好?”史蒂夫的笑容有些刺眼,眼神中还有些巴基看不懂的闪躲,言语里带着明显的他无法忽略的暧昧,这些让他想逃。

“可能是因为洗脑词刚刚清除没多久,我太高兴了?”巴基耸耸肩,眯起眼笑。只要他一这么笑,史蒂夫总会立马也跟着放松一下心情,于是他这么做了,看着原本紧张的史蒂夫缓缓吐出一口气,把他抱进怀里。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和我说。”史蒂夫的声音很低,带着些岁月刻下的沙哑。巴基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心动来得并不是全无由头,罪责也不能只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毕竟史蒂夫如此擅长做出一些容易让他误会的自然的亲昵行为,进而使他产生一些不应有的想法。

他又叹了口气,回抱住史蒂夫,贪恋这已久久未感到的温暖。

再睁眼,他却发现视野有些暗。顿了顿神,他才发现自己到了安全屋——哦,布加勒斯特,他在逃亡。

他还有些恍惚,手臂虚张着,好像那里曾经有一个人的位置,浮动着散却在时间里的温暖。可最后,巴基只是闭了闭眼,垂下手,呼出一口气。


巴基依然没摸清他进行时间跳跃的规律,可能这东西本身就没有什么规律,毕竟这整件事看起来都有些怪异的荒诞。他死了,回到过去,再回到过去,不停地回到过去,带着自己真实的记忆不停地回到过去。

他开始学着安于现状。


这次和前两次有些许不同,他没有在体会到剧烈的痛苦之后的短暂时间内进行第二次时间跳跃,他还是在布加勒斯特。他先是在那间小屋里打了几个转,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按照记忆,买个记事本。本子到手之后,那种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安心,可他却在写下第一句话之后顿住了笔。

他看到自己方才写完的那行字,实心点都还没有点上。

“我希望自己不为人知地死去。”

这是他不自主地、认真地、穿越时间数次之后执笔写下的第一句话。而就现在看来,这个简单到有些令人惊惧的愿望,也不能完成了。


巴基近乎狼狈地划去这行字,试图无视这种行为给自己带来的挫败感。在他看来,他写下的这句话就像是自己对过去的背叛,对那个誓死捍卫美国队长精神、执着追随史蒂夫·罗杰斯的自己的背叛。他无力面对那个过去的一心追逐史蒂夫的自己,当然也就无法直面冰冷而扭曲的现实。

他盯着空白的纸页,眼睛很久都没有再眨一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自己再写下什么混账话来。可他再次抬起笔。

他写下自己的名字,统统使用了大写,“遗愿”这个词组拼写起来格外费劲,给他带来一些不爽的感觉。比如,明明正在动作的是他的手,他却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塞入了一团棉絮,堵住气体流入的可能性,里面排不出的废气燎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巴基·巴恩斯。他读着自己的名字,舌尖在齿间划出词句,巴基·巴恩斯的遗愿。


巴基缓慢而又沉重地把脸埋进手掌中,没有扣盖的笔滚到一旁。在看到这些字词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依然在逃避,逃避一种早已注定的命运与真实,可他不想承认。至少现在,他不想承认。

他像是被人狠捶了一拳一样,痛得直吸气。


恐慌症发作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半夜里被梦魇扼住呼吸,空气被阻止在身体以外,循环系统叫嚣着准备罢工。可事实是,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还会让喝了太多酒的他产生尿意。

呼吸被攫住的感觉很不好,可他早就习惯了不好的感觉。他学习史蒂夫的作战方式:固执,拼命,坚硬,无可阻挡,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他思考过那面盾牌的意义,那是史蒂夫曾经的所有物,现在它成为了山姆的武器,而史蒂夫,他流着的每一滴血都要归功于政府。

巴基笃定自己明白史蒂夫的好意,冬兵的身份与记忆让他罪果累累,陷在自我怀疑的泥潭中无从拔身,若是这面盾牌也压到他身上,那么来自过去的潮水会像只怪物一样猛扑过来,将他吞没。他所一直尝试接纳的自己的罪恶,也会在此时重新现身,杀死他,让他粉身碎骨,再无重来一次的可能。所以他应该感谢史蒂夫,感谢史蒂夫给了他一个重来的机会,因为不知好歹的人是他,是他放不下,是他走不出,是他紧握着想要摆脱的往事,却又安于悲哀的泥潭。他不应该抱怨。他不应该抱怨。


他就这样抱着那个只写了一句话的本子发呆了很久,最后草草躺到坚硬的床板上试图入睡,可睡神修普诺斯并没有给他面子。他在来到这的第一个夜里辗转反侧,猜想自己可能需要点酒精麻痹自我,但他没有钱。

没有钱是不行的,这是一个四岁孩子都懂的道理,巴基·巴恩斯这个接近一百零四岁的杀手不会不明白。一夜无眠。第二天出去,他花了半天时间找了份临时搬运工的工作,工资日结。

他白天搬运货物,晚上回到屋子里思考怎么让这个地方看起来更破旧、似乎没有人住一些,余下的时间被他用来采购。他不解,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更快来到面前的是摆满啤酒的货架,巴基看着价格标签上的数字,选择了克制自己的渴望。

他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缺少什么,所以他不介意帮“他”解决掉这些小麻烦。这可真奇怪,他想,他都死了啊。

回到安全屋之后,他翻开那个笔记本,思考很久,最终在第一页那个题目的下面写下了一行字——“1.想喝啤酒。”

呃哦,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志气,这可是他的第一个遗愿!巴基拿起笔划掉那句话。事实上,他早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究竟写下了什么,所有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东西都变得有些模糊,仿佛罩上了一层防尘布的家具,而他就是被隔绝在外的尘埃。

令人惊讶的是,他对这种遗忘没有什么抵触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牵引他走一样,走向过去。那些他明明早就拥有的记忆,如今他又要再被迫“回味”一遍,尝遍其中的苦难,并用这苦难提醒自己真正的残忍的现实。

巴基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点,但他想不起来,只是有这种名为“忽略”的感觉而已。多幸这次的旅程给了他过多的时间用来思考,而他只想就这样重复着每天的日程,闲暇时发呆,写写东西。


于是,他把自己的第一个遗愿改成了“世界和平”。虽然看样子根本实现不了,哈哈。那么第二个愿望就必须要是这个了——

他看着笔尖在纸面上滑动,在圈与线之间跳出优雅的模样。“2.喝十瓶啤酒。”


完美。


而当巴基从梦境中惊醒的时候,月光还垂在窗边未去。他跑到卫生间里,握住满是灰尘的洗漱台的边缘,对着中间的排水孔干呕。昨晚没吃东西给他带来的是一个空荡荡的胃,而他梦见了一些让他的胃不那么愉快的东西。

他想他应该吃点什么,可是他很累。他还是不习惯睡床。静谧与黑暗终于让他得以抓住那缕思绪——对于他模糊的、关于曾经经历过的一切的记忆:他正在重新认知它们。不知为何,他这样想着。


“3.不要再继续了。”没有电,没有蜡烛,借着月光,他在笔记本上这样写到。

巴基觉得有些凉,是那种钻进心底的凉。这段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称得上奇妙的“旅程”让他的大脑有些转不过弯来,努力表演着自己的同时,他开始怀疑这整件事的起源。

死亡就那样降临到当时的他身上,像是觊觎这条颓废的生命已久。他曾发了疯似的为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可他最后只是把自己从一个怪圈拖入另一个绳套,勒住脖子,好像空气都会让他窒息。

可他没有找到。他总是这样无能。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些怀疑这种诡异的开端。是圈套么?有人施了魔法——像那个奇怪的博士一样?不,或者是谁研制出了时间机器,把他拖进了这种无止境的逆流里面?他会因此忘记掉过去,被困在往昔——又或者这一切都是某个地下组织的阴谋,九头蛇,操。不,九头蛇已经没有了。没有了。醒醒,巴恩斯,你现在很危险,醒醒。

巴基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握着那支笔,张嘴死死地咬住笔头,鼻尖皱起,眼眶红了一圈,可是没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况且也没有以后了。巴恩斯,识相一点,识相一点。

在因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而昏迷之前,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死去,彻底地、永久地死去,不会再有呼吸,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因为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折磨而醒来,也不会再因为不清晰的未来而死去。


可他没有死去,或者说,没有彻底死去。他又一次醒来,并在还没有彻底醒来的时候,感受到了体内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他的脑子里尽是暴力与兴奋,而巴基睁开眼,只想同此刻剥离——他的身下压着史蒂夫,那个金发男人,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金发男人,那个终于如他所愿,在世界尽头拥有了爱情与婚姻的男人。

停下来,就停在这里。他告诉“冬兵”——也就是“他自己”,像劝诫一个不明智的孩子,别揍他了,你记得他,我记得他,停下来。别继续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巴基用尽全力才止住自己的拳头再一次挥到那张脸上去的动作。

……就像你我——你一直没有机会做的那样。


他像是在对着第二个人说话,可事实是,他能感受到这具躯体由他操控。他在给自己的肉体施行什么不遵循人道主义的催眠行为,听起来有些变态,可他的确在这样做:乖孩子,你能做到。而他不得不承认,成果斐然。


耳边机械碎裂与隔板动荡炸开的声音不绝,巴基忽然意识到他们还在那艘即将炸毁的天空母舰上。史蒂夫·罗杰斯,刚刚陈述完那句听起来无比像情话的混蛋句子的史蒂夫·罗杰斯,睫毛半耷着,像落魄的神明。


巴基——冬兵——他做到了,他停了下来,并看着史蒂夫被甩进河水里。在气流中蔓延开的火焰和碎石遮挡住他的视线,没有挥出去的拳头悬在半空,而这一拳在此时挥出去不会給任何人带来任何伤害,和他不一样。没错,他活该被人憎恨被人阻碍,他和史蒂夫之间的距离早已在悄无声息之间延伸至永恒。“直到最后”的诺言会变成谎话,即使巴基本觉得自己可以做那个信守承诺并有朝一日能够狠狠地嘲笑白发老家伙的人。可他现在连控制自己都费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史蒂夫怎么了,他们两个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了。

结果他只是跳进水里,义无反顾。他在水里拨开碎屑,腥涩的水浸得他伤口发胀。他想起刚刚(这真像种幽默的说法)在布加勒斯特时的那种呕吐感,他在被包裹的同时,依然试图打捞那个沉向深处的人。他从未放弃过。


冬兵——巴基——他把美国队长拖上岸,胳膊重重地坠了一下。看着那张脸,满是血污,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回家。


当时的他又在想些什么呢?巴基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发觉自己的记忆力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好。或许“那时的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能杀掉这个人,具体缘由未知,于是就没有那么多繁乱的想法和认知出现干扰。他明明死了。他重复地想,结果死之后比活着的时候还忙。

突兀地,他想起一句话:神赋予人以生命,而生命不过是死亡的影子。*①而史蒂夫的唇微张着,两颊病态地苍白,好像没有什么快乐可以感染到他了。

巴基感觉自己又忘了什么,他想,是不是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哈哈,回家。

他狼狈地踉跄逃走,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目标——在扔下史蒂夫·罗杰斯之后。记忆中的他从未扔下过这个小家伙——当然,后来的大家伙。除了这一次。他不得不这么做,对吧?天,又来了,“不得不”,听听这种属于典型逃避式却又很符合冬兵身份的用词吧。九头蛇肯定还会再来,他心知肚明。还有那些鬼记忆,操。可他不想再回忆了,尤其是在知道了自己最后的结局怎样时。操,他在想些什么?他疯了吗?他疯了吗?

是的,没错,他的老朋友心里一直住着一位无人可替代的美丽小姐,而他该死地一直爱着他的老朋友。即使他和史蒂夫出生入死这么久,他也没有提早知晓他的队长的想法的权利。哈哈。她是胜过那整个有着他——可悲的、令人厌恶的他——的世界的,可悲,令人厌恶,哦,可悲,哈哈。

他转过身,强压住胃部翻滚引起的不适感。他开始庆幸自己暂时失去了进食的可能性。然后他转身,沿着水路前行,脚边磨蹭过一个又一个碎石块。期间他因体力不支扑到地上过,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就这样又被扯开,鲜血抹到那些沙砾上,染得很脏。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会在什么时候离开,他死得可真费劲——有谁需要在濒死时分穿越到过去、费尽心思让时间线不要被打乱,一遍又一遍吗?往好处想,或许是走马灯?那种不间断的记忆?不,不会是的,没有什么记忆会如此真实,连鲜血从伤口中淌出的感觉都无法忽视。他真的真的累了。他趴在地上,并没有小心到能完全避免把血迹沾到四周。冬兵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减缓,扑通,扑通,扑通。巴基笑笑,往前爬了半米,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伤到内脏了吧。哈哈,可悲。他累了。


他怎么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准确地说,他看到玻璃上反映出来的自己。那玻璃周围的金属框边,让他明白他此刻身处何地。

这容器之中连空气都没有多少,有的是从四方逐渐溢满细密的寒,他似乎是刚刚步入这里面没多久。可能是冰冻带来的延迟,巴基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混沌。但当他伸出手想要去推搡一下这容器的门时,他观察到自己的眼睫已经挂上冰晶,脸颊线也被镀上白蒙蒙的霜,手还没有抬到多高就又僵住。有一个研究员向他这里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是那种巴基一直在尝试躲的漠然与他所熟知的鄙弃。

冬兵、巴基——他闭上眼,感觉到身体的离去。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就又一次,他踏入那个无法被拯救的循环。


巴基好像很久没有注意过别的颜色了。


从四十年代开始,他就习惯了在小巷中搜寻那抹憔悴的金色。同在乔治·华盛顿高中里学习的他们的生活是那个时候独有的苍棕色,旧报纸,街头上吵闹的顽童,亚麻衬衫,还有不久后到来的征兵广告。

巴基在史蒂夫考上奥本戴尔艺术学校的时候高兴极了,不是因为这所学校多么高端,而是因为史蒂夫喜欢画画。即使可怜的小家伙是红绿色盲,只能学素描。

后来的颜色更简单,在战场上多是卡其色和橄榄绿色的棉布军装颜色,偶尔下场令士兵们叫苦的雪,满眼一片白。而这白色一直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像只野兽一样爬到巴基的背上,并在他的左臂处狠狠地啃了一个血窟窿,于是他开始流血。

是的,他开始频繁地流血、杀人。但他没有因此厌恶什么,因为他的人生就是被这些东西垒起来的,至少大部分时间,他的手都不干净。

可他记得的不只是血色的、苏联的红,还有一抹其他的,属于别人的红。


“娜塔莉娅……”他听见面罩下的自己这样低声说,嗓音沙哑,带着一丝迟来的明悟与悔恨。有着玫瑰色半长发的女孩儿转过身来,一双绿眼睛大而明亮,那里面闪着年轻的不服输的光。她握着一对T形棍,卸下刚刚的战斗姿态,抿起唇,露出一个有些羞赧却又矜傲的笑容。

对不起。巴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他没有说,他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那个他曾经亏待的女孩走近他,在他的面罩上落下一吻。

有些记忆被尘封以后,总会让它的拥有者时而忘却掉它的存在。可它从未离去,它永远存在。所以这位教官颤抖着,环抱住那截纤细的腰,他感受到人类的温度。


他并没有在那里待太久,可这次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温度,感受到了娜塔莎,在那段仿佛无尽头的冬日里唯一的焰苗,他的西伯利亚玫瑰。巴基不敢说他曾经有多么爱那个危险的特工,但他在她那里确实收获了做一个人的权利。同样的,这种权利他也在史蒂夫那里得到过——以冬兵的身份。


再睁开眼,他看到他所面临的景象,咬紧牙齿,端起枪来,冲着战场最前方的蓝光*②奔去。


被监禁的日子让他学会了自嘲解闷,最开始习惯性的反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给他带来了疼痛与伤疤。巴基在挥出拳头时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还不是被劣质血清强化过的战士。他的肚子被一个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人狠狠地捣了一拳,脸上沾了唾沫。

他更加笃信这不是梦了,注射进那几管东西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张着嘴无声呻吟,这就是史蒂夫注射时候的感觉吗?他这个操蛋的家伙居然说不疼?他一定会——操他妈的疼死了——一定要再好好质问他一下。周围的人把他架起,走上通向有着束缚带的台子的路,那条指引他沉入罪恶的路。

可是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了,他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巴基躺在那个台上,咬紧牙关,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军号,他不想失去自己作为巴基·巴恩斯所拥有过的一切。即使他已经失去。


一切如记忆里的程序继续进行,当史蒂夫跳过那座桥的时候,他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关于这一切和被抛弃的日子。但有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居然被他狠狠地抓住了——刚刚那句听起来如此不对劲的话,史蒂夫对它居然没有什么反应,他好像坦然接受了巴基对他的病态的执念。

“不,”巴基那时没有隐藏自己心底欲望的呼叫,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使这听起来那么不像他,矫情得要命,“没有你,不。”


他们踏上了返程的路。巴基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庞:达姆弹、法尔斯沃司、雅克·德尼尔和其他的家伙们。这些大兵在后来的战役中有的死了,有的没死,有的还进入神盾局成了高干,只有他死得像英雄,却又活得不光彩。

巴基提醒自己及早放弃这些消极的想法,停止鞭笞自己的行为,他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让我们为美国队长欢呼吧——”

当自然的流畅的发自内心的话语就这么从他口中泄露出来时,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模仿过去的自己,——他是在经历,在经历每一刻的自己,这是实实在在的正发生的现实,是他曾经承受过又必须再承受一遍的苦难与欢欣。


这是他的过去,他的生活,不管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一切路都已铺好,他注定要到这里再走一遭,去铭记那些刻在他骨中的名字和事,去看一看他这不完整的一生的苦乐酸辛。


巴基回到帐篷里,哼着歌,摸到胸兜内的东西,他拿出来。这是一张纸,或者说,他那张还没有写完的遗愿清单。

他在史蒂夫进来之前木着脸把它收好,心脏好像有点堵。大家都涌进来,塞满帆布帐篷。巴基在他们之中看到以后的咆哮突击队的成员,蒙哥马利大声欢呼,高喊着“队长是主的使者”。中士忘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只是大笑,做出一个鬼脸。


巴基还记得,他曾经没有勇气去承认——这世间的人的悲伤大多不同,而他则犹显得特殊,连陌生人予他的怜悯都源于那种习惯性的道德,不带一丝私情可言。但是,和好友们重逢之后的日子充满乐趣,他们会为了一根骆驼牌的卷烟斗嘴,在夜晚偷偷聊哪个杂志封面更大胆。巴基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充满活力。虽然是在这个时代,可他活着。


可他活着。


除了史蒂夫,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巴基开始到处搜罗笔和纸,各种各样,只要能写字就好。拿烟换,大不了少抽;拿套子换,大不了少做。他总在写东西,史蒂夫怀疑他是想在以后当个作家。

以后。


巴基没怎么在史蒂夫面前掩饰过,只说自己“在写东西”。他把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写了下来,比如正常一些的“第八大道上的苹果派”,或者是“史蒂夫的吻”之类的不切实际的东西。他猜想自己有一天会把后者划掉,但不是现在。这些小小的词组们给了他坚持的动力,让他明白: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只需要去做就好了。

与之相反,巴基先前从未意识到——或者说,敢于承认,他是如此地像史蒂夫在镜中反射出的虚像。光彩鲜亮的美国队长的背后所没有的血腥与罪业,被尽数投到他的面前,因而他无从躲藏,只能任由那些肮脏密密延绵。其实他没有真正地接纳过它们,就像他没有真正地接纳过自己。而现在,他学会了——不是接纳罪恶,而是拉住他自己的手,帮他一把。

巴基用凉水冲洗着脸。他甩甩头,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那里面的家伙是如此眼熟,而那双眼睛中迸发出的危险光亮又是如此让人心悸。

瞧瞧。他的手里还攥着剃胡用的刀片,瞧瞧你,你这个死人,你就是个小偷,你偷了……自己的过去!不知羞耻!

他骂着自己。这是他新找到的可以疏解情绪的有效方法,的确很解气。他瞪着双眼,换上一副看死人的眼神。这样想着做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撑不住这种状态了,捂着肚子笑趴在地上。偷了自己的过去,哎哟,真的很好笑。巴恩斯,你真有意思。

他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这是他首次与自己对峙获得了胜利,结局不是被颤抖淹没,而是被畅快的笑声包裹,那笑声来自于他自己,不是其他的什么人的嘲讽。

他笑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胡乱抹了把脸,泪水与凉水混在一起。出发的哨声响了。他穿戴好,拿起枪,出了房门,刚好看到史蒂夫望向自己,他们默契地笑了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次他停留的时间很长,而他很高兴,因为那些早已逝去的人们又回到了他的面前,那样鲜活,告诉他曾经的一切并非虚无,并非只是他固执的想象:真的有这样一群人痛痛快快地喜爱着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不为他是个杀手或者逃犯什么的畏惧他。他有那么多的朋友,有一颗跳动着的热烈心脏,他有什么办不到的?

即使一切都只是过去式,他也能背着这些记忆继续无畏前行,因为它们不是要溺死他的潮水,它们是阶梯,举着他离开黑夜。


在出发前往那个注定的任务前,巴基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所有曾经的他想要逃脱掉的东西,最终都会缠上他的手足,化为永夜的残影。可他不再畏惧了,这些月的军旅生活让他重拾了对生活的渴望,让他意识到现世中的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一无是处——并不是离开史蒂夫就会因呼吸不了而活不下去。

即将离开的他们聚在酒馆里,听达姆弹抖着小胡子说玩笑话,那顶圆礼帽也一颤一颤,大兵们配合地发笑,扔飞镖的声音和打牌的声音同样让人心痒。

法尔斯沃司不喝酒,正在和人聊他对主的看法:“我们只需真诚地跟着主的话语生活,相信主对我们人生的掌权,”巴基灌下一杯杯啤酒,把裤兜里的几页纸又掖了掖。“我们只需有信心和忠心,神必为我们预备一切。”

史蒂夫拦下他的杯子,示意酒馆老板给他们一点空间。老板挑着眉笑,去招呼醉倒在酒桌旁的酒晕子们。

他把巴基拖到地上,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两人窝在一起。巴基撑开眼皮看他,没有忘记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被酒精放大的情绪让巴基又有了那种心堵的感觉,他看着史蒂夫的那双蓝眼睛。“你知道吗?我来自很久以后。”巴基咧着嘴笑,突然说道,佯装自己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他有很多话想说,全被清醒的他给努力抑制住了,现在他不清醒了,笑容闪耀着,“以后的你是个小混蛋,主都救不了你。”

史蒂夫没答话,眼中罩着一层巴基看不懂的雾。但若是让完全清醒的巴基看到他这副样子,绝对会后背发寒——他这副样子像极了那位二十一世纪的以忠诚为座右铭的队长。

“是啊,”史蒂夫轻笑,暗蓝色的眼睛中埋着说不清的疲惫,“你也是。……但是,对不起。”

巴基没有听到他的道歉,一歪头,砸在了史蒂夫的肩膀上。


巴基做了一个梦——这可真他妈的太好笑了,他死了,却在死的这段时间里做梦?

——他梦到史蒂夫了。

他梦到现在的他自己不是过去的他自己,或者说,不只是。“现在的他”只想保护好史蒂夫·罗杰斯,没想其他的,甚至没想到家人,因为在他的认知中,他们早已离世。他站着,像一个盛着虚无的空壳子,茫茫然无所依。他对站上那个时间机器的史蒂夫说,你要回去找佩吉;买一对金戒指;和她结婚;跳完那支舞;绝对别让自己后悔;好好活着;生两个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一切;让你自己幸福;不要想其他的,这是你应得的。

史蒂夫先是沉默,然后问他,你呢?

他回答,我看着你,一直如此。


巴基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军营,他又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或者旧地方。他缓了会儿神。总之,这地方也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当然。

布鲁克林,吵嚷的街区,街边的树木,漆皮发亮的鞋子和不大的属于孩童的手掌。身旁的小巷传来声响,他跑过去。

“别欺负弱小,混蛋。”

他把那个正俯身揍着谁的大家伙的衣领扯住,两人扭打起来,互相捶得鼻青脸肿。冬兵的格斗技巧在这里帮不上多少忙,可最后还是对方先退缩,一步一趔趄地逃出小巷。

巴基扭头,看着面前瘦小的金发男孩,二人的脸上都起了淤青。


而这就是他们故事的起点。


巴基走近史蒂夫,伸出手来,“刚刚我不是说你弱小,呃,”史蒂夫警惕的眼神让巴基想到了被豹盯上的鹿,警醒又敏锐,那样不加掩饰的明朗的揣测,这比暗中的刀枪让他心安,“我只是看不惯这种人。”

“我也看不惯,但我打不过他。”史蒂夫伸出手来,借力把自己撑起来。他的声音是未变音前的那种有些细的孩子声音,可语气已经有了些强撑出的板正,即使这并没有掩盖掉他的好奇,“我叫史蒂夫·罗杰斯。”

“我知……咳,我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你可以叫我巴基——那我们就是朋友咯。”

小小的史蒂夫愣了一下,而后他的那双蓝眼睛倏地亮起来,浮现出受宠若惊的色彩。巴基被这光亮闪得有些眩晕,他笑了笑,扯到嘴角的淤青,又呲牙咧嘴起来。

史蒂夫拉住他,“我带你去找我妈妈,”金发男孩的笑容有些羞赧,“她是护士。”

她叫莎拉,会做好吃的苹果派。巴基在心里补充道,他不顾疼痛,用力地点了点头。


史蒂夫。巴基想,史蒂夫啊。

我总会爱你的。即使我们总在打仗,在那个连食物和汽油都被定量配给的年代活过,我也总会爱你的。我不会妄谈永远,我只是看着你,一直如此。


或许这就是终点。




巴基醒来时,山姆在他床边守着。这位黑人超英沉默不语,看到他醒也没有像巴基预料的一样惊讶得大呼小叫。他动了动唇瓣,说:“嘿,我想有些东西你得看一下……”

巴基没有问是什么,因为他的嗓子火辣辣地疼。他张了张嘴,示意山姆给他倒点水喝,或者至少用棉棒蘸一蘸。山姆叹了口气,坐下来,认命地将蘸了水的棉棒贴到巴基的唇瓣上,他继续自己的话:“队长走了。不过……呃,真正的队长回来了。”

白色的天花板有些刺目,巴基分不清是它还是山姆的话让他有些眩晕。他注意到自己的身上全是绷带,左肩的肩关节处不能动弹了,当时被刀片穿透的右掌也被缠得看不出这是只手来。像个绷带球长了五条腿。他木然地想。

“你还好吗?”山姆好心地开口,“你睡了整整两天,而队长今天早上刚回来就要求见你……他问:‘那个我做了什么?’”


直到史蒂夫真的站在他面前了,巴基还是不敢相信。他让山姆掐一把他的脸试试看疼不疼,换来了猎鹰的一个白眼外加一句“我他妈把你架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自残的”。

好吧。巴基悻悻罢休,山姆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一时间,这里只剩下沉默。


“你愿意解释一下吗?”巴基问,“你或许知道一些,关于我的……记忆。”


依旧穿着那身作战服的史蒂夫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摸鼻尖,“我和他们解释过了,关于那个衰老的我和现在的我——”

然后又是沉默。巴基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史蒂夫那双蓝眼睛所含着的平静是巴基没有见过的,可他心底又确确实实地有一个声音在响:别怀疑,这就是史蒂夫,相信他,你只需要相信他。

“对不起,”他听见史蒂夫说,“我让你等了好久。”



我在归还宝石的过程中的确动了不敢动的想法,我想留下,留在过去,和佩吉跳完那支舞,然后把你救出来——至少我应该想办法让你不再待在苏联人的手里。可我不能。

出发之前班纳博士就已经把流程对我口述了一遍又一遍,搅乱时空的影响我也都明白,所以我不会也不能做出那种事情。可是,你知不知道无限宝石会尝试实现持有者的愿望?我猜是我想要留在过去的欲望太强烈了,痛苦胜过了理智,我每放回一颗宝石都觉得自己辜负了那个时空的你。调整坐标时,我好几次都差点输入错误的地点,所以,我影响了时间宝石……进而影响了我们,这个时空的我们。

我总在想:如果我能救下或者救出你会怎样?我想你的笑颜和音容,我发了疯似的不想归还它——时间宝石——那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想到,很多年前——在五十年代——我做过一个梦,梦到……你。

你说我应该去找佩吉,买一对戒指,和她结婚,很多东西,我当时没有听懂,但我知道我不想那么做。这个梦太过深刻,我本以为我早就淡忘,可是没有。我在到达佩吉的办公室时就想起了这段梦,我不明白为什么,可我清楚——如果我这样做,将扰乱时间线,可能会开辟出新的平行宇宙——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冒这样的未知风险。

当然,我知道这仅是一个托词,我确确实实很想对那个世界的那个时代做些什么,即使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是“我们的”时代,可是我至少能保证自己不犯下多么重大的错误。我真的能吗?我怀疑过,就现在看来,好像不能。我看到了时间宝石,它以另一种形态准许我实现愿望,它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承认我还是没能敌过自己的欲望,在宝石的允许下,我贪心地和佩吉跳了舞,而后我发现自己回不到你掉下火车的那个时间——我无法调整我的坐标,而时间宝石不再回应我。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因一时的贪心,我不再能主动回到现在,不再能看到这里的你,只能完全顺从时间宝石的控制,甚至可能永远留在那里——不属于我的那里。

痛苦并冷静过后,那个时代照常运转,我猜想已经有人在我们的时空暂时顶替了我——时空法则的自我维护,我看过相关书籍。上午时,山姆说那个我很老,那么他可能是时间线上最薄弱的……我?他对他的时间线有最小的影响,那么对我们的时间线同理。

我在那个时间逗留了几天,期间一直像只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甚至不会饥饿。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求助时间宝石无果,它没什么反应。我只觉得那皆是对我玩弄时间的惩罚,成为时空穿越史上的西西弗斯——直到我倏地踏入到下一个环:从遇到你的那里开始,我把我的人生又经历了一遍。

回到这里时,我先是看到——不,是感受到自己——这里的那个“自己”,我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宇宙的这个时间线上的我消失了,那么必然需要那个宇宙的另一个时间线上的我来弥补残缺——我猜他已经不再被人深刻地关注,以至于他消失一段时间也没事——当然,肯定没几天,我们相互填补,直到我回到正轨。我还是成功地还完了宝石,你敢相信么,巴克?我真的成功了。

我知道你受了和我同样的苦:回到过去。就在——出发前的那个晚上,你说你来自以后。

期间我几乎发了疯,我全都明白了,可我不能向你坦白这一切,生怕打乱原本的正常发展。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你会因为我的贪心回到过去,让我梦到你,即使一开始只是被我的一厢情愿波及;我也会回到过去,让这一切形成闭合的环,虽然,哈哈,虽然那七十年真的很冷。我很想你。这句话很突兀,对吧?可我真的很想你。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打破时间的行走,我只是顺着指引前行,无计可施,只能相信那句话:主必为我们预备一切。



巴基愣愣地听着,听史蒂夫说“那七十年”,他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所述说的经历是如何为自己的亲身经历补充了原因,而那些所谓的他被抛下的痛苦,又是怎样的他们两个人的默契导致的差错。

“七十年,”巴基圆睁着双眼,嗓子依旧含沙般地哑,“你把你的那七十年……全部都经历了一遍?”

史蒂夫眨眨眼,闷着声音笑,“是的,而我一直所想的爱的都是你——呃,我说错了,不不,我是说,我爱你,哥们儿。不,我不爱你——操,操!你听我说,我还有别的愿望——”

巴基看着史蒂夫慌张起来,语无伦次,他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实在没什么能做的,于是他说了句:“我也爱你。”

消失了几个月的美国队长愣住了,他动了动唇瓣,喉咙里像哽了什么东西似的,继续往下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你在一起。”


“哈哈,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是谁啊?”巴基咳嗽了两声,手臂上的针管都跟着抖,他强装着,“你把那个老家伙藏到哪去了?他不会这么说话,他还有枚戒指呢,和佩吉的,我听见了。”

“我没有戒指……但他可能做过我做过的以及我将会做的所有事,也肯定知道他的责任是填补那个空缺——或许他的空缺也被填补过一次?所以事实是,他可能只是想拿戒指逗逗你,没想到你会……反应这么大,我和他的宇宙毕竟不同。”史蒂夫说着,在病床旁边单膝跪下,眼睫低垂,“不过看来,无限宝石也实现不了我的愿望,我没有能送给你的戒指,你也不一定会答应我的求婚。”

巴基没有回答,他看出史蒂夫是在卖乖,可他还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顺遂他心意的情况了。

但他相信史蒂夫,他只是不相信他自己。

他不愿去想史蒂夫方才诸多话语背后的含义;不愿想这个金发男人是如何将那冰冷的七十年一分一秒地经历过来;更不愿想,在他们同样被冰冻的七十年间,竟有一个同样属于史蒂夫的灵魂陪伴着那里的他们——始终清醒,并清醒地克制自己,让身体不要醒来。


他不久前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被刀片穿透得有多厉害,厚厚的绷带阻碍了巴基与史蒂夫接触的可能性。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史蒂夫见状,将手指贴在巴基的脸颊旁边,眨眨眼,“答应我吧。”

温热的触感让那一小片皮肤有些失灵,可史蒂夫话语的威慑力正在源源不断地传来,巴基转不动头,只能不停吸气。


这是真的?巴基小声问,声音嘶哑。

史蒂夫没说话,眼睛明亮。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一直都相信我。


巴基看了很久才发现,那明亮是灯光投射到史蒂夫眼里的影子。那是比他更浓的疲惫。那是泪水。那是他。


他有些累,闭上眼,脸侧还留着史蒂夫手指的触感。他有些累。


“困了吗?睡吧,”史蒂夫说,“睡吧。”


巴基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他没用多长时间就睡着了,呼吸均匀。

史蒂夫也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所以他一只手搭在巴基的脸颊边,另一只手托住下巴,一个膝盖还抵着地,姿势怪异。他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床上的人。七十年,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久的恐惧,可他挺过来了,现在就在这里。


巴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史蒂夫还记得,在他以这副躯壳回到这里之前,时间宝石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毕生的愿望已经实现。

















*①:出自纪伯伦。

*②:在C1删减片段中,德国人的先进武器会发射蓝色激光直接瞄准消灭敌人,巴基及其他士兵因此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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