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盾冬】守护神

Sum:看不到,摸不着,人们觉得他不可靠。


*冬兵销声匿迹三年了。




1.


外面雷声很大,詹姆斯费了些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站直之后伸个懒腰,双臂和腰肢都向两方舒展。他的脚趾在外面露了半夜,他觉得它们有些麻了,于是他跺跺脚,过电般的酥麻感让他的腿都使不上劲。

宿醉使他有些怕寒,而仅仅一件白色背心保不了暖,外加上两枚不锈钢的狗牌在胸前叮当响,他因冰凉的触感打了个激灵。

扭头四下探寻,詹姆斯找到了长裤和搭在椅子上的橄榄绿色野战夹克。穿衣的过程连十五秒都没有用完,他边走边系扣子,头盔留在了枕头的旁边。

史蒂夫昨晚一夜都没回来,他猜想这家伙肯定又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在跟哪个营的长官对接。

对于那些作战策略之类的东西,詹姆斯可谓是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或许有领队的天赋,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知道自己的枪法还可以,所以在面对敌人时,他只需要遵循指令和开枪,人道主义和伤亡情况不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他只是个普通士兵,会杀人。


难得的没有开战的日子,士兵们落脚的旅馆被美军占领了,法国人老板对此没表现出什么异议,而雅克则在昨晚高兴地和他喝了好几杯酒,喝到后来,二人为自己的国家抱头痛哭,詹姆斯只能听懂几句他们交谈时所用的语言。最后两位老乡纷纷醉倒睡去,半醉半醒的詹姆斯在木椅上枕着胳膊傻笑。杜根、森田和法尔斯沃司担起将他们几个送回房间的重任,然而巴恩斯中士倏地站起来,一边嚷嚷“我没醉”,一边像条泥鳅似的从森田伸过来的手掌间滑走,一旁的盖比也没拦住他,嘟囔了一句“这家伙力气变大了”。詹姆斯没一会儿就跑到了楼梯口,还没忘捎走一瓶小麦酒。

于是没人再管他,反正队长总知道他在哪儿。


史蒂夫凌晨带着一身烟味和雨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旅馆一楼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睡着的家伙,守夜的年轻士兵给他敬了个礼,没有藏住哈欠。史蒂夫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去休息,自己接班。新兵的脸有些红,坚定地摇了摇头,“您去休息吧!”他道了声谢谢,走上楼去。

他在二楼窗口处碰见了詹姆斯。棕发男人穿着件外套,倚在窗框边,眼睛望向远处。史蒂夫屏住呼吸,不知道巴基是在等他还是单纯看雨。

靠近悄无声息,可詹姆斯还是歪了下头,准确地捕捉到史蒂夫的位置。他的视线没有转移,只是抬了抬胳膊,一下子就把高个子的男人压进了怀里,还揉了揉那头金发。

史蒂夫看了眼表,才六点,若是没有突发情况,今天就是休息日。他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看到他们,才推开最靠里也最靠窗的那扇房门,两人走进去,吻在一起。

美国队长和咆哮突击队的神枪手总是住在一起,即使上尉和中士的军衔明明可以让他们都住上单人间,可他们还是坚持“为伤员省出多余的房间来”,始终只住一个单人间。其实单人间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无非是狭小的空间里多了把凳子和一张桌子,两个人在里面走动还是显得拥挤。

大家都以为他们会再撑上一张行军床,其实那只是偶尔,因为随着部队的转移,史蒂夫总在与下一个据点的长官开会商讨,一开就是一整晚。于是单人间的好待遇就落到了詹姆斯的头上,比如现在。

“如果你没有和他们开会开到五点,我希望你有个合理的借口,”詹姆斯把头埋在史蒂夫颈间,嗅着男人身上的雨水气息和烟味,缓慢地开口,声音又懒又轻,“否则下次我真的要去和杜根他们一起睡了,自己睡太冷。”

“只开到了三点多,当时雨太大了,可能看不清路,我留下睡了一会儿,”史蒂夫松开詹姆斯,用手整理着中士的衣领,它被他身上的水渍浸湿了,他皱了皱眉,不禁抱怨,“就那一个小时,我还做了噩梦。”

“看来你只适合在我旁边睡觉?”得意的青年笑声传入史蒂夫的耳朵,惹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先脱了衣服,大兵们一时半会还醒不来。让我猜猜,他们是不是都在下面躺成薯条了?”

“软掉的那种。”史蒂夫补充。他们一齐闷笑起来。

史蒂夫把夹克和长靴脱下来,所幸还没有被雨水完全浸湿。詹姆斯开玩笑需要在屋子中间点簇篝火,被史蒂夫一言否决。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吗?”史蒂夫问他,“我看你好像一点都不头晕,但你往常都会喝醉。”

“应该是醉了?我不记得了,”詹姆斯也脱下衣服,打算缩在被子里直到雨停,“从你把我救出来之后,我就不怎么喝醉了,醉了之后醒酒也很快。”

史蒂夫挑挑眉,看着一脸坏笑的詹姆斯,“爱神的力量。”棕头发的男人捏着嗓子说,绝口不提痛苦的真相。



2.


这不是史蒂夫醒来之后第一次做噩梦,但每次噩梦几乎都与那个男人有关,这次也不例外。窗外的雷电倏然炸响,他猛地一抖,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中屏住呼吸,差点憋晕自己。他张开嘴,大口呼吸,眯着眼向窗外看去,雨幕隔绝了窗外与窗内,也隔绝了世界与他。雷光从缝中透入,衬得他脸色煞白。

不真实的感觉从未离开,尤其是在意识到巴基并没有离世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在做梦,醒着在做梦,睡着了也在做梦,他在梦里做梦,鬼魅的身影困囿住他。他是一个本应该在医院里被捆起来的疯子,却披上国旗和希望,成为人民眼里的信仰,肩负起守护世界的责任。

可事实是,他连自己的战友和最好的朋友都守护不了。史蒂夫想,他是个废物。


昨晚是复仇者们的电影之夜,托尼找了三部恐怖片放在家庭影院上看。期间克林特和布鲁斯为了最后一罐花生酱究竟归谁而吵起了嘴,弄得气氛全无,当屏幕上的洋娃娃举起电锯时,娜塔莎正因为被抹了一脸番茄酱的克林特的窘态发笑。

而史蒂夫就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看着托尼偷偷又开了瓶威士忌;看着娜塔莎抿起唇笑得那么明艳;看着克林特带着半边因番茄酱变红的脸颊去揪布鲁斯的头发,然后被一句“那个大家伙会生气的”给吓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笑一笑,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尽管多多少少有些说不出的勉强与透不过气的感觉,他还是这么做了。

然后他说,他想去趟卫生间。大家痛痛快快地让他离场,而他则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史蒂夫不想让朋友们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痛苦不堪、脸上带着些麻木却又暴躁如斯,双手紧攥着瓷白的大理石台,看着镜中的倒影,像匹暴躁的恶兽,只是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他能说些什么呢?他不愿败朋友们的兴,回到那张桌子旁,陪他们笑闹到凌晨两点。


即使纽约被几年都难得一见的大雨打乱了步调,罗杰斯队长也没有停止他的晨跑。他绕着林肯纪念堂一圈圈地高速奔跑,脑子里胡乱想着腌黄瓜三明治和健怡可乐。他浑身湿透,汗水在溢出之前就被雨水给堵了回去。雨线顺着他的脖子淌,他的金发因此软趴趴地附在额角,衬衫贴在身上,难受得要命,但没有人来阻止他。山姆现在应该听着雨声,还在睡呢。

上班族也没有被阻挡,至少没有被完全阻挡。一小时后,西装革履的中产阶级们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打着伞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分神去看那个坐在长椅上的金发男人。拜托,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坐在这种地方的人要不是疯子,要不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这两种人恰好都不会引起纽约客们的注意,他们选择弃而远之。

史蒂夫觉得自己是前者,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后者,或许他是这两者的集合体: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流浪汉。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什么都没有,史蒂夫·罗杰斯什么都没有,他所有的只是一条没人关心的操蛋的灵魂,连这身被强化过的肌肉都不是他的,它们属于政府,或许是“公有资产”。巴基看到他这副样子肯定会生气,也可能是他先气死自己。巴基活着;巴基来了之后肯定会骂他是个混蛋,又或许不?巴基可能只会想靠近他,然后完成任务。

可他已经把自己暴露到这种境地了:没有武器,没有防备,只是颓废地靠在一条长椅的角落。他像一尾要被水溺死的鱼,或是什么陈旧的蜡烛,被受潮的火柴点燃。如今他即将被新世纪的浪扑灭,没有人拯救他,没有人拯救他,因为除了史蒂夫·罗杰斯,他什么都不是。大家只是记得美国队长,没人记得那个硬要逞强的小个子。


当山姆找到史蒂夫时,后者已经在倾盆大雨中就这么挺着腰板睡了过去。山姆不好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因为这家伙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真的很严重。

他试着靠近金发男人,却在伸手的那一瞬间被一双冰冷的蓝眼睛给瞪了回去。

“呃,队长,”山姆指指史蒂夫坐着的长椅,又指了指自己的伞,“我觉得你可能需要这个?”

史蒂夫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转动一下,他发觉自己的眼里酸涩得厉害,可能是雨水滋进了里面。一声混浊似笑声的嘟哝从他嗓里溢出。他摇了摇头,谢绝山姆的好意。

“神保佑我。”从来没听说美国队长有信仰的山姆看着史蒂夫。这个男人伸出右手,在胸口划十字的力道像是要把自己戳死。



3.


“嘘,”詹姆斯竖了根食指在嘴唇前,史蒂夫盯着那两片粉色的软唇,想入非非,“咱们还有一段时间才要走,对吧?安静点,别让他们听见了,对你的影响可不太好。”

史蒂夫的眼睛到处乱瞥,看到他和巴基的军装都被扔到地上,叠在一起。他的呼吸随着詹姆斯的动作而起伏,后脑勺抵在墙壁上,仰着下巴把冲到嘴边的喘息都咽了回去。

俯在他胯间的男人有不错的技巧,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顺着巴基的意愿——他“只需要享受”。史蒂夫发出一声呜咽,拽着詹姆斯的头发用力一顶。

操……这糟透了。但他他妈的居然爽翻了。

史蒂夫忙手忙脚地找东西给詹姆斯擦拭嘴唇,棕头发的坏小子只管闷着声音笑,这笑让他的队长更害臊了。史蒂夫一边小声道歉,又一边暗暗唾弃自己的餍足感。

詹姆斯拉过红着脸的史蒂夫,往那双唇上亲了又亲。他瞧了瞧外面的天,雨又小了些。

没有人敢在不经他们允许的情况下进到这个房间里来,所以他们能像小时候一样窝在一起,四条腿交缠,肉体之间传递着温度。史蒂夫揽着詹姆斯的腰,把薄被拉过来盖住他们的身子。

“想出去吗?”詹姆斯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正在摇尾巴冲他眨巴眼的大狗,低声呜咽着自己想要出去玩的请求,“外面雨快停了,估计他们也要醒了。南边有条小河,——你想去抓鱼吗?”

詹姆斯咬了咬侧腮上的肉,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我们得先打些水回来,水壶里空荡荡的感觉可不好受。”

“然后抓鱼。”

“等雨停了可以烤着吃。”

“不能让杜根看见。”

“赞同,他上回一个人吃了四条!可恶的圆礼帽小子……”

“得了吧,巴基,他比你还大五岁!”

“是啊是啊,我的错——你也很可恶!”


总之,他们就这样顺利地达成共识。


他们都没有穿军装,只身着背心就出了门,白色的衣尾塞进裤腰勒紧。小雨淋在身上,詹姆斯只觉得酥酥麻麻,而史蒂夫则一直盯着巴基被打湿的屁股看。

在这里,他们不用担心有女孩会对着他们害羞,或是前来“行使犒劳的义务”。詹姆斯总觉得是政府亏待女人们,可事实是,主动参入其中的女人却也不少,他索性把套子都送给了史蒂夫,虽然史蒂夫也只会用在他身上。

他们先是把水壶里灌满了上游的水,没用多长时间就抓到了几尾鱼,当然,几尾是远远不够的。詹姆斯两只脚在水里泡着,裤腿挽得很高。河滩上已经躺了不少正在弹跳的鱼,他一边把它们按住,一边苦恼怎么把它们带走。史蒂夫带着两根被削掉外皮的长树杈拯救了他,他们合作把地上的七条鱼全部插在一起,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这条小河离着旅馆并不远,昨晚史蒂夫就是在这条河流的上游和他们驻在最外层的士兵们完成了对接,得知再往东就到了意大利的边境。战争形势略显舒缓,不再像之前那样紧迫,但也绝没有给他们放松的机会,他们需要抓紧行路,最好今天下午再走上几英里,还有做好进行遭遇战的准备,他们要扫清这一片的障碍。

“当约翰尼凯旋回家,万岁!万岁!”*①詹姆斯突然唱起歌来,快乐的声音打断了史蒂夫的思绪,带着他的心都躁动了一下,“我们将给他衷心的欢迎,万岁!万岁!”

“ 人们将会庆贺,大兵们将会高呼,女士们将会全部出现,”史蒂夫接上,他撩起水向詹姆斯泼去,棕发男人怪叫一声,把手里的鱼扔到旱地上,也开始了幼稚的泼水游戏,“约翰尼凯旋的那天是快乐的一天!……呃!巴基!!”

詹姆斯做了个鬼脸,没有管被他刚刚那一捧河水弄得满脸是水的美国队长。他嬉笑着爬上岸,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等到詹姆斯和史蒂夫抱着水壶和鱼回到驻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盖比远远地跟他们打招呼,叫上一旁的法尔斯沃司一起过来帮忙——那两根树杈实在是有些太长了,而这两个人又浑身湿透。

大家准备起炊,几个士兵搭着伙出去找可以用的干柴。虽然雨后的空气还有些潮湿,可他们已经很多天没生过火了,胃里除了冰冷的午餐肉就是难吃的饼干和面包,现在只想吃点热的。“没什么问题吧?”巴基怀疑地问道,“当然,我的意思是……应该?”

“如果没有炊火,我们就要吃凉的斯帕姆了,还有生鱼,”史蒂夫在一旁凉飕飕地说,“而且,吃饭的时候不许喝水*②。”

“……可能我还有别的罐头呢?”

“嗯哼,我看了看你的包,里面还有一罐豆子炖肉,你一定很喜欢吃。”史蒂夫笑得温和,可詹姆斯只想揍他。

“好吧,”詹姆斯嘟哝着,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要你罐头里面的烟*③。”

“一根。”史蒂夫敲了敲詹姆斯的脑壳,把刚刚从树杈上扯下来的鱼,用小树枝一条条叉起来。捡柴的士兵们回来了,大家伙一阵欢呼声,把柴火分成几堆,各自点燃。

生火很顺利。法尔斯沃司坚称是祈祷起了作用,主眷顾他们,他开始做餐前祷告,巴基则拿了三条鱼同时烤,“替队长烤的。”他如此说。

“你是队长的看护吗!”盖比也拿了一条,嘴上讽着詹姆斯。“我就是!”中士拿手指扯了个鬼脸,声音古怪。大家只是笑,围在篝火旁,互相挤搡。



4.


史蒂夫偶尔会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美国队长。

他总认为,人们大部分时候所需要的仅仅是个标志,而不是什么真的将保护他们的安全置于待办事项首位的人,即使克林特和布鲁斯均对此表示理解。他想,人们或许也需要钢铁侠,托尼·斯塔克那样的混蛋富翁,对不起,托尼;托尼·斯塔克那样的花花公子,那种一场派对会花两千万美金的人,做最恶毒的资本家会做的那种事情,对不起,托尼;他玩女人,偶尔也试图把各种肤色的女人和男人往史蒂夫的床上带。这个混蛋。但还是,对不起,托尼。

史蒂夫并不禁欲,在巴基掉下火车之后,他一度发疯似的找女人,或者男人。但常常还没做完那档子事,他就会提上裤子继续去搜罗九头蛇的消息。刚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几乎也是这样,他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次涌起那种朦胧的爱意,连最基本的欢愉都只存在于释放以后的几分钟而已。

一位流浪汉的拦截改变了这种现况——史蒂夫开始吸大麻,即使收效不大。之后,他把消耗不完的精力宣泄在无生命的沙袋上;他假装听不见黑寡妇的劝告和钢铁侠的嘲讽;他成箱成箱地喝啤酒;他把三明治里的腌黄瓜都剔出来,加上几倍的蛋黄酱直到它腻得使人恶心,去觅求那一瞬间的空洞感。 


娜塔莎知晓他内心的苦闷,又或许并不完全通透,总之,她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于是他就去看了,在十几位高层人员的监管下。

神盾局安排给他的医生是位中年女性,退役军人,她的眼神关切,却又掩饰不掉那种被战争磨出的尖利。史蒂夫会想,他是不是又被监视了。因为她的每个问题都戳在了他的痛处,这种精准让他愈发笃定了这个想法。


第一次,他们只是聊聊天,史蒂夫放不开,这位心理咨询师耐心地等待,结果未遂人愿:史蒂夫崩溃了,抓着自己的头发想要撞墙,警卫冲进来把昏厥的他送回了住处,医生在一旁面色不虞。第二次,史蒂夫终于能够张开嘴说些东西,他和那位女士聊起了巴基,而后他想起索科维亚协议签订前部分媒体对“冬兵”的无故揣疑。他开始发抖,紧咬着下唇,试图遵守女人的指引,可这似乎没什么用,他无声地痛哭起来。医生安慰他,告诉他这是一种发泄的正常渠道,没有人会因此怪他。她还给他开了三盒奥氮平和两瓶碳酸锂,一再重复告诉他:他只能吃五倍于说明书的量。

史蒂夫回到住处之后,无法自控地打开谷歌,搜索碳酸锂的致死量。他打开瓶盖,把药片倒进手里,又把盒中的白色药片都抠出来,想将它们送到口边时,才发现它们已经被他攥得稀碎。


史蒂夫第三次按时去参加谈话治疗时,把自己失手将药片捏碎的事情告诉了她,可他在她问“为什么你捏碎了所有药片”的时候沉默了。该死的沉默。

“以后你每天都要来,”医生紧盯着他,不再掩饰眼中的探究,口气严厉,“我会给你提前定好当天需要吃的量,你来取。”

史蒂夫低声说好。

他没有再来这里。

娜塔莎找过他一回,言辞恳切,差点就动摇了史蒂夫那颗石头般的心脏,而他最后只说:让心理治疗滚蛋吧。



5.


烤鱼的味道真的不错,尤其是在杜根翻出了一瓶食盐并抹到它们上面之后。詹姆斯打着饱嗝把午餐肉的罐子收拾好,把手指尖不小心沾到的油抹到史蒂夫的鼻头上。史蒂夫追着他绕营地跑了好几圈,最后也只是以两人都带着油腻腻的鼻头回到火旁告终。

史蒂夫提议去跑两圈以替代今天的晨练,大兵们难得全体一致地拒绝了史蒂夫的想法。他们把餐后留下的残渣与混乱都收拾走,三三两两地约着打算去河边洗澡。其间,史蒂夫还收到了詹姆斯的邀约——“去洗洗你这个混蛋送给我的脏鼻子”——和一个白眼。

盖比揽着森田的肩膀从他们身旁路过,他是少数能察觉出队长与詹姆斯之间不正常的关系的人。所以他歪过头对着詹姆斯挤挤眼,在法尔斯沃司靠近他们之前呲着牙说:“小伙子们,让上帝见鬼去吧。”

罕见地,詹姆斯没有笑,只是怪叫着,作势要伸手去打盖比。黑人青年嬉笑着跑开,留下尴尬的史蒂夫在原地不知所措。“我们有这么明显吗?”史蒂夫问,六英尺的个子衬得他脸上的表情愈发可怜。詹姆斯吹了个口哨,四处张望,士兵们都正向他们抓鱼的那条河流走去。

“只是他一个人看出来而已呀,我的小史蒂薇姑娘,”詹姆斯笑着,拍拍史蒂夫的屁股,“走吧,至少我们应该洗个脸。”


两人直奔河边,却在中途比起了赛。他们互相推着搡着,扒着彼此的脸想冲得更靠前一点——当然,主要是詹姆斯扒史蒂夫的脸(现在的他可真的跑不过史蒂夫了)。最后,他们一起滚到了河里面,衬衣湿透。大家哄笑起来。而站起来欢呼“胜利”的詹姆斯被史蒂夫一把拉进了水里。

詹姆斯提前告别,借口是他想回去再睡一会儿。史蒂夫则在两分钟之后发现了巴基落在河边的军牌,也爬上河岸,挥手离开。


回到那个小屋时,史蒂夫看到法国人老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用手捏了捏鼻骨,嘴里冒出两句他听不懂的法语。他打了个招呼,老板笑了笑,指指酒窖的方向。

史蒂夫顺着指引走去,把巴基的狗牌也挂在了脖子上。四枚金属片撞来撞去,叮叮当当地响。他从詹姆斯的背后环绕住他,着实把这位胆大的中士吓了一跳。

几句德语脏话从詹姆斯嘴里飙出来,史蒂夫伸手捂住詹姆斯的嘴,俩人就这样保持对视,直到詹姆斯伸出舌头舔了下史蒂夫的掌心。

“你总是这么蠢,”詹姆斯咧咧唇角,揉了把臊红脸的史蒂夫的金发,“甜心。”

史蒂夫不满地哼哼两声,想要拒绝这个称呼。可他看着巴基的双眼,却又说不出来什么抵抗的话语,只能愣愣点头,引来詹姆斯的又一场大笑。

“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史蒂夫嗅着空气中的酒味,将詹姆斯手里未开封的白兰地夺过,放回架子上,詹姆斯因此嘟囔了几声,“我说,巴恩斯夫人是信教的吧。”

詹姆斯“啊”了一声,“信吧,我猜;但她的确是信的。”他耸耸肩,“她相信,主在我临战之际会派出守护神,一定将我安全带回。”

史蒂夫没吭声,看着詹姆斯望向酒架的渴求的模样,“既然如此,守护神在哪儿呢?”

棕发男人不再四处乱看,他定定地瞧着史蒂夫,皱皱鼻头,说:“守护神睡在你梦的旷野里,当你需要他时,他即会出现。”

就在这狭小的、幽暗的地方,四处充溢着酒香,史蒂夫对着詹姆斯皱起眉,明晃晃地表白了自己的疑惑:“你怎么变得文绉绉的?”

“哼哼,那是你没有听过下面这些——‘主公平地爱着你我。神爱着你的完整,也爱着我的残缺;爱着你的欢愉,也爱着我的喜悦;爱着你的过去,也爱着我的现今。爱着世人的上帝甚至派他的儿子来为我们抵罪,因为他以爱亲身骨肉的方式爱你我。’”詹姆斯滔滔不绝,史蒂夫在此之前从未知晓他居然能将宗教相关说得如此流畅,“‘可他只在你的梦里显灵。’”

史蒂夫又不吭声了,詹姆斯就拍拍他的脑袋,“当然啦,”棕发男人轻快地说,露出笑容,“我没有这么笃定地相信上帝——这些都是蒙哥马利跟我说的,没人质疑他的虔诚。还有,说不定你就见过呢——我是说,你的守护神,我妈信仰的那个家伙。”

于是史蒂夫扬起一个同样轻快的笑容,莫名觉得自己参悟透了世界,“见过,”他说,“在梦里,他经常保护我免受伤害,很像你。”

“那真不错,说明你还是很有想象力的嘛!虽然只是梦。可是,我若告诉你……”詹姆斯用肩膀撞撞史蒂夫,这让他的队长有了想再次捂住他的嘴的想法,可是他没有这么干。詹姆斯念起一段话,一段无论如何不该由他念出的话:“*④希腊神话中的死神塔纳托斯与睡神修普诺斯本是兄弟,死亡与睡眠情同手足……”


史蒂夫的手心开始冒汗,他知道这话正一点点把被他藏起来的自己挖出来,可他无法阻止,因为他此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虚无。所谓的烤鱼、咆哮突击队和没有去世的人们只活在这里。一旦他醒来,这里的所有为他所熟悉的人都会失去呼吸的权利,所以他不愿打破这场真实的梦。


“……你会不会释然许多?”



6.


史蒂夫醒过来,忽然怀念起烤鱼的味道,干柴的肉质和没什么滋味的焦香,中间混着木屑烤糊后的沙质感。

他隐约记得自己梦见了巴基——不止一次——那个始终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于是他暗自揣想,是不是那份俄文档案给他造成了影响。三年以来,这份不算薄的资料已经被他翻阅得折起毛边;复仇者联盟经历了分裂与重组;他和托尼甚至为了“自由”与否大打出手,当然,无论如何,最终获胜的那方只会是政府。而他获得了一个名义上的长假,只有在极其紧急的情况下才会出面,其余时间都被重建后的神盾局“设专人保护”着。

巴基一直没有出现过。即使是在那次内战之后,只伤及腿骨的史蒂夫授意娜塔莎放出“美国队长性命垂危”的消息时,他也只是听山姆说“似乎有人在纽约看到了冬兵”。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能证明巴基的存在。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史蒂夫的自以为是。


在索尔看到如今的他之后,那位金发神明不无讶异。他是唯一没有参与到那个该死的混蛋协议引起的内战中的家伙,劝回了自己搞乱纽约的弟弟,又干了其他一些事,史蒂夫不清楚,也不想问。

可雷神先生好像不愿就此放过他。这次对中庭的拜访是洛基提出的,他们的家乡受难,兄弟二人重修旧好,预备在地球落居,并且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索尔依旧热情,短发让他的形象变得利落了不少,他大笑着揽住史蒂夫,“吾友,若你存有结心之疑,尽管同吾畅言论议,吾定倾力相解!”

史蒂夫只是笑,摇摇头。他搬离复仇者大厦之后并没有与朋友们断开联系,只不过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忙,他也不是一个纯粹的闲人。在追捕残余九头蛇与搜寻巴基的间隙,他时常把自己关起来回忆往事,认真思索写一本《史蒂文·格兰特·罗杰斯旧忆集》的可能性,当然,只给他自己看。他不想自己最后只沦为《一代美国队长的一生》的副标题或者别的什么标志,因为他就是个这样自私的人。

但他再次回到了这里,回到复仇者大厦,他和朋友们欢聚,恶戏之神洛基则因为喧哗走向开阔的地方。托尼为此心惊胆战了一会儿,索尔再三保证他的弟弟已经改过自新,大家也就不再干涉。推杯换盏之间,史蒂夫仿佛窥见了一寸自己的梦影。他好像看到那个曾经欢快无比的自己,心里盛着国家和人民,眼中放着巴基的身影,总是担惊受怕,却又满怀热忱。

啤酒一瓶瓶被喝光,烧烤味的薯片碎屑撒得到处都是,最先醉倒的是克林特,情有可原,他的酒量可比不过花花公子和俄国女人,他就那样说着醉话和劳拉;第二个是布鲁斯,他睡得很安静,和变绿的时候全然不同。史蒂夫因此发出一声叹息。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尉*⑤。”娜塔莎偶尔会这样唤史蒂夫。在喝光三瓶啤酒后她自己拿了一瓶伏特加,抹着红色唇釉的唇片弯起,满目笑意。她卷着舌头说话,哒哒的声响让人眷恋,将这个特别称呼中的军衔换作适合史蒂夫的那个,“你就是个自大狂。”

史蒂夫明白娜塔莎想要用这话影射什么:如今的他就是一个戏剧化的人物,他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他更像是一个被定义为“无条件地爱着自由与人民”的名词,而不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只为自由和人民而战。

他眼中没有自己和其他人。

他是史蒂夫·罗杰斯,少数时候。

而娜塔莎,这个漂亮的姑娘,可以被称为“复仇者联盟主心骨”的家伙,或许想要借刺痛以警醒他,激起他关于生活的欲望,可他只是关起耳朵,继续盲目前进。

“算了吧,寡妇,你可是我们忠贞的珀涅罗珀*⑥啊,”史蒂夫反讥,觉得自己的用词实在太恶毒,“如果你愿意,那就继续在我这件无用的寿衣上下功夫吧。”

史蒂夫不想承认,他似乎有一瞬间在罗曼诺夫特工的眼中看到了名为震惊的情绪。而后他看向没有醉过去的其他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带上了——操——那种“震惊”,就像他们现在才明白冬兵离开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似的。或许,就是的。

“操,”史蒂夫骂了句脏话,“我得出去透透气。”

没人拦他。克林特还打了个嗝。


他茫然地在大厦里打转,明明他才离开没多久——一年?还是半年?他记不清了,但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二十七楼角落里的盆栽还是那盆,但它好像耷拉了叶子;训练场敞着门,可史蒂夫没有进去的欲望;一切东西都没有变样,包括他。史蒂夫安慰自己,包括他们。

遇上洛基是史蒂夫没有料到的事。那个黑头发的神明倚着窗,目光放至远处,似乎在沉思什么事情。史蒂夫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没有选择打扰。

可先打破这种平衡的人却是洛基。他歪着头看向史蒂夫,挑了挑眉,“喔哦,美国队长,”那双绿眼睛藏着狡黠,恶劣显露无遗,“你看起来不太妙。”

“谢谢,你也是。”史蒂夫回击,走到那扇窗的另一边。他看着金属框反射出的冷光,语气平淡。与昔日的敌人并肩是一件奇怪的事,可他此刻的心境是那样平和,几乎令人讶异。

“冬兵,对吗?”洛基用三个单词组成了一个反问句,化为一把利刃捅进史蒂夫最脆弱的肋间,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用你们的话来说——我想,他大概是个不错的人。”

“谢谢,”史蒂夫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他没想到自己会对着洛基真诚地说出这样的话,可他动动唇角,只是勉强忍住了眼泪,“你……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但是谢谢。”

洛基大笑,“索尔说得真没错,中庭人,”他拍了拍手,指尖闪烁一道绿光,嘴角缀着抹弧度,“你们如此单纯。”

史蒂夫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娜塔莎。红发女人匆忙地走近他们,边走边将手机中的消息网调出,给史蒂夫看。

“有冬兵的确切消息了,我们有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 ”她说着,面容疲惫。史蒂夫看到她的模样,他在心中搭造起的壁垒终于崩塌。他崩溃地大哭,看向娜塔莎又看向洛基。娜塔莎担忧地看着他;洛基看向窗外的远方。

史蒂夫这才发现自己辜负了什么,因为他每晚都唱歌,唱“约翰尼凯旋的那天是快乐的一天”,唱“你有可以回来的家”。他一直在听自己唱过去的歌,用现在的一双耳朵。


雨又下起来。



0.


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他们今天大概还能再走上几英里,也不会打遭遇战。洗完澡的士兵们的情绪都很积极,背上自己的枪像背起自己的情人,互相开着玩笑许着回家的愿望。史蒂夫常常是带队的那个,所以大家聚在一起,等待队长下达出发的命令。

史蒂夫站在旅馆前深呼吸,面朝着大地。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那群他熟悉的人。

詹姆斯向他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他还是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他看向那个有些胖的大巴基五岁的中士,杜根举着一根之前穿鱼用的长树枝吓唬詹姆斯,詹姆斯用双手捏着自己的颊肉,做了个难看的鬼脸,这逗得大家发笑;他看向那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正划十字),戴着贝雷帽的英国人;他看向有亚洲血统的人;他看向那个不为古今世道所容的快乐的老盖比;他看向那个背着步枪向他笑的棕发青年。他意识到这群人于他到底具有如何的意义。


詹姆斯抢了杜根的圆礼帽,戴到头上,可那顶帽子也盖不住他乱蓬蓬的头发。他只是笑。

史蒂夫跟上去,步伐坚定。天边卷起红色的云。他们的未来光明如斯。





























*①:该部分原歌词为“When Johnny comes marching home again,Hurrah! Hurrah!”,此处歌词均选自歌曲《When Johnny Comes Marching Home》。

*②二战后期美方供应前线的斯帕姆午餐肉罐头中有很多淀粉和盐,咸度是正常的一倍。

而且一般情况下,除了罐头和能量棒之外,士兵们就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

*③为了提升后勤效率,二战美军C口粮中除了食物,还有烟、卫生纸、净水片等等。

*④巴基此处的话均引自《昨夜的第一千零一只羊》(杨世祥、陈超美译本)。

*⑤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是《百年孤独》中的角色,自尊自大,独立专断,不曾对任何人产生过感情。此处娜塔莎将“上校”改成“上尉”(captain),以讽刺史蒂夫。

*⑥珀涅罗珀是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在丈夫离家之际,以给公公织寿衣为由躲避求婚者,白天织晚上拆,所以这是一件永远无法被完成的寿衣。史蒂夫将自己形容为那件寿衣,暗指娜塔莎在他身上下了很多无用的功夫,而他本人也如同那件寿衣一样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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