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盾冬】黄金河

Sum:史蒂夫似乎回到了过去,看到了已经消失五年的爱人的旧模样。


*烁灭五年间的盾×二战詹。

*我年青的爱人,长栖我的梦中。他告诉我,我没办法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人不可能如旧。

*谁在做梦?

*补一个BGM:《River of Gold》 




史蒂夫猛地被泥水呛到,从沼地里翻起身坐正。他呼吸,呼吸。褐色的污迹顺着他的脸颊向下蔓延。他摸了下额头,只知浸了满掌水渍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警惕地环视过后,史蒂夫判断出答案:他正在做梦——而且是难得的清醒梦。麻木逐渐填满他的胸腔,在站起来的那一刻差点就遗忘了战士的本能。他发觉自己还穿着那件旧格子衬衫,但并不寒冷。他习惯了。

掌心还沾着沙砾,指缝里也塞满泥浆,史蒂夫无暇顾及它们,只是胡乱地拍了拍那双手,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没有费心去营造那副人前的温良模样。

这里大概是意大利的某个战区——利里山谷还是亚平宁?他没有像真正的、过去的自己那样去揣摩这是否标志着德军会出动坦克,他只是眨了眨眼,抬腿开始自己的行路。

史蒂夫在山毛榉林里穿行,裤脚蹭过在战火中干枯的黑莓丛。他看到一只滑过天际的斑鸠,不可避免地想到他曾经在酒馆里听过的歌,以及——是的,“那只斑鸠拍击着空气,那只斑鸠用笨拙的翅翼拍击着空气*①”。看来这是一场梦——这当然是梦。史蒂夫捋着自己耷拉到耳边的碎头发,记起自己最近在读的书中的句子。

这些植丛掠过史蒂夫的身侧,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时候。现在,来瞧瞧这个绝妙的地方是多么适合做营地:树木稀落,没什么可供敌人藏匿的地方,树冠也没有遮住天空,不会阻碍他们对可能到来的空袭的预防;临近一条清澈的河,取水很方便;足够荒凉,加上刚好的开旷。如果他是带队者,他会选择让士兵们在这样的地方休整。

那么这应该是他潜意识里又一个未被忆及的角落,埋着过量的已知与熟悉。他判断,眼皮不断沉重地下压。

他像个被牵线操纵的木偶,步子时而轻快,时而沉重,路径笔直,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去往哪里。或许没人——包括他自己——说得清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这样觉得:无形的推力被施加在他身上,去向如何并不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所以当他靠近那处宿营地时,一切都显得那样巧合与刻意。


此时尚未入夜,太阳低悬,史蒂夫却并未看到多少人,只有寥寥几个士兵巡视周遭。麻木充溢在空气之中,史蒂夫猜测可能是其他人去了哪里拉练。于是他轻易地接受未知的指引,钻进一个帐篷,试图躲避那种麻木予他的影响。

这躲避没能给他带来什么明显的效果,他还是觉得鼻间的空气凝滞得可怕,被吸入他肺中的氧气夹挟着热量点燃这具身体。史蒂夫颓然,靠坐在行军床边,脚抵大地,如同这几年来每一个夜晚的真实的空白。

吵闹声传来的时候,史蒂夫几乎要为自己绝妙的想象力惋惜了:他应该写部小说或干些类似的事的。这梦境如此真实,他想。如此真实。

下意识地,他爬起来,足尖抵着地面用力一蹬,像只兽似地扑向更深处的黑暗,慢慢蜷身,叹了口气。有人撩开帆布帘,半只脚伸入帐篷内的同时脑袋也探进来,于是他得以看到角落里缩着的金发男人,不由一顿。

史蒂夫偏了下头,看到那个人进入帐篷一半又出了去,似乎正笑着把成堆的众人拦在外面:“天啊,我忘记收拾自己的脏衣服了……别,别,这不是借口,真的不用安慰我……蒙哥马利和雅克!你们也是……行了,伙计们,我真的很好——总之我不会让你们看到那上面正在叫唤的野老鼠的!……”

他们又笑了一阵,史蒂夫只是听着,有衣料摩擦和互相推搡玩闹的声音。而后,他看到那个人轻捷地钻进来,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半晌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他看到巴基的脸。


即便见过的、设想过的重逢的次数再多,史蒂夫也总会被这个家伙在他梦里的现身愉悦心神。他抬起头,对上那双他日思夜想的蓝色的双眼。

巴基几次尝试开口,却都失败,最后只吐出几个几乎不成句的单词——你是谁?

史蒂夫说,我是史蒂夫·罗杰斯。

史蒂夫见巴基沉默,以为这梦里他们并不熟稔。于是他换了自己其他的几个代称:或许……美国队长?史蒂文·格兰特·罗杰斯?混蛋?——你还会这样叫我吗?

他故意这样问,即使心底已有笃信着的答案。他边说边站起身来,仗着自己可以在梦中为所欲为的特权一把将巴基拉进怀里——反正这又不会对现实世界产生什么影响。

他贪婪地嗅着巴基脖颈间埋藏着的尘土味和汗味,即使这些气味混在一起真的特别难闻,还给人带来一种对于战争的预想。可史蒂夫还是用手抓着巴基棕色的短发,一副瘾者的作态。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未曾见过这家伙年轻时的模样了:笑容满面的、还没有被太多不公削磨了命运的模样。

但他没想到巴基会哭。

在他的印象里,巴基没有哭过几次。有一次是在十来岁的他们饲喂的那只流浪猫被车碾死时;一次是他头回进入这位中士那具年轻的身体时(是的,巴基疼哭了,他略带骄傲的道歉于事无补,巴基不理他好几天);一次是巴基得知自己的洗脑词彻底解除时;剩下的都在史蒂夫的梦里,比如这次。

那泪来得突然,似乎一下子把两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巴基揪着史蒂夫的格子衬衫擦去流出来的鼻涕,史蒂夫则侧着脸去吻那些咸涩的泪水、那张被盐分覆盖的面庞,胸腔酸胀。

史蒂夫看到巴基又是几次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整个帐篷里只有他压抑的哭声。史蒂夫始终保持沉默,宽掌抚着那头棕发。

明明走的人是你。他想。


“我怎么又做梦了,”巴基终于开口了,嗓子沙哑,“不是个好士兵该做的,哈?”

史蒂夫赞同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士兵的确不应该总做梦,做梦不能让敌人投降。——可是巴基,还是梦里的巴基——他做什么史蒂夫都可以允许。尽管如此,那个上扬的尾音还是有气无力,几乎攫紧了史蒂夫的心。

“你走了,掉下悬崖,没有握住我的手,”棕发男人继续追忆,闭上眼睛,“现在又穿得这么奇怪跑来我的梦里,真是混蛋。”

哦,在这个梦里,是他自己摔下了悬崖,史蒂夫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可这只是一场梦,他终究会醒,独自面对那苍白的现实。


他们两个说完这几句话就陷入了沉默,史蒂夫则在这气氛中偷偷瞧巴基的模样。他总觉得这里的巴基不太像他记忆中那个中士,更像是他——史蒂夫·罗杰斯本人的一个投影。仿若他曾经受过的那些苦痛,如今真的完完全全也被这个棕发青年受了一遍似的。随即他开始怨怼自己,为什么在梦里也不让巴基好过一点?

正在史蒂夫思考该如何用玩笑话打破沉默的时候,巴基率先开口:“算了——我们在梦里难得的见面难道就要这样草草了事啦?拜托,和我说些什么,总不会没有一句话可说的吧。”

史蒂夫转转眼珠,几乎有些苦涩地想:是的。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搜寻他们二人可能重叠的记忆,溜出声音:“当然不,我们可以聊聊……布鲁克林和科尼岛的日子?”

巴基用力地大笑,好像极力想做出什么让史蒂夫高兴的动作,拍着好友的肩膀以示自己的确很开心,“我得说,我们总在谈这些……至少过去总在谈,”他的笑容敛了敛,让眼尾那点水光显得格外扎眼,“我们明明还没有老,怎么总在回忆过去?”

一个来自于史蒂夫心底的声音推开巴基的存在,夸张地叫嚣:你没有老,可我已经老了。史蒂夫竭力忽略它的影响,甩甩脑袋,没有绷住自己的唇缝,嗫嚅着吐出几个单词:“我老了。”

这换来巴基一个奇怪又好笑的眼神,棕发男人从善如流:“是啊,是啊,你老了,顶着一张——怎么说,的确有些沧桑——的脸,可你实际上比我还小一岁呢,”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这让他很难被史蒂夫听清,“奇怪的梦。”

史蒂夫讪讪地闭了嘴,拿余光去瞥坐在一旁的巴基。

他们同样拘谨,同样失去了彼此,同样坐在这里,同样与对方挨得这么近,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中间有个带着家信的传令兵来了一趟,于是外面乱起来,他们无法进行第二轮沉默。史蒂夫再次感叹这场梦的真实性(又或许是他做过的梦与此同样真实,只不过它们被他公平地全部遗忘),瞧瞧吧,家信!多令人振奋啊。

史蒂夫想了想,还是往兜里一摸,果真摸到了他昨天——或者白天,总之是他醒着的什么时候——塞进口袋的一个电子面具。巴基被史蒂夫手上这块机器吸引了注意力,但眼神还在不住地往外瞟,明显是也想出去看看。

史蒂夫将这个小玩意别在耳后,薄薄的一层壳紧贴肌肉,与指纹识别后,史蒂夫原本英俊的面孔被干扰成了一张地道又毫无特色的美国人的脸庞。巴基瞠目结舌,接连后退好几步,直至后背抵上帆布,他才用手扶住额头,抬头看看史蒂夫,懊恼地叹了口气,“你——操,我果然是在做梦。我真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以后要不要去当个小说作家……”史蒂夫耸耸肩,不置可否。


巴基出去一趟,把史蒂夫也拉了出去,他解释说史蒂夫名为莫里格·福森,和他同一批次入伍,是前几天突围时遇袭的某支先锋队中的一员。

“他当时受了炮弹余波的冲击,醒来后迷迷瞪瞪地就跑到了这里,不知怎么的就摸进了我的帐篷,”巴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感觉他现在这里不太好。”大家心领意会。史蒂夫则瞪着一双眼睛,装着“这里不太好”的样子。


巴基拿完瑞贝卡的信之后,他们又回到帐里,斜阳若影,只留下一点残晖摇曳,也被帐帘吞没了手脚。两人均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放弃外面的热闹,转身和旁边这个人又投入一方沉默。“叙叙旧”,他们用的是这个理由。大兵们当时面面相觑,脸上挂着一种史蒂夫看不明白的表情,即使他知道那名为“诧异”,可他不知道有什么可诧异的。巴基和他——即使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普通家伙——聊聊天,有什么可诧异的?

史蒂夫为保险起见,直到背对着帐篷帘口坐下时,都没有摘下面具。他问出这个问题,巴基的眸色很深,是那种史蒂夫常能在家中新丧的人眼中品味到的深。那是种沉痛,可巴基的眼中明明还掺杂着其他东西。


“因为有个家伙走了,大家觉得我得消极一段时间,我颠覆他们的想法咯。”巴基状似无所谓的耸耸肩,但他的无所谓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做个梦而已。”


“那我究竟是什么呢?”史蒂夫摘下面具,又露出那张带着爱尔兰人血统的脸,问巴基,也像在问自己。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也愈发急,“穿上制服,我是美国队长,是精神象征,是那么多东西;脱下制服,换了张脸之后,我不是星条旗,不是红、蓝、白或者星星,我不是美国队长。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梦;对我来说……”

他的话由于他与巴基的视线接触猛然卡在嗓子里,惹得他喉嗓涩疼,可他还是坚持说完:“对我来说,你是我的河,伊甸是你的源头*②,你贯穿我灵魂的始终。”史蒂夫拿手捏了下鼻尖,抿唇笑笑,低头不去看巴基,“我们在过去总谈过去,现在却没有未来让我们再谈未来。可你知道我吗?你真的看清我了吗?……”

他的声音低了,嘴唇开合的频率小了,无力感逐渐蔓延至了史蒂夫的全身。他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在下沉。下沉。他的肩膀即将向一侧或另一侧歪去。他的眼睛将会合上,或许是永远地合上。这很糟糕。但是史蒂夫想到旁边坐着的人是谁,便又觉得没那么糟糕,只是自己有点可笑。

他倒进——不如说是被揽进巴基的怀里。巴基低头,一双蓝眼睛温柔又坚毅,那情态是那样的令史蒂夫熟悉。他想要尖叫出声,却因为周身袭来的疲惫感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他想要流泪,可那对眼眶已经酸疼,还是硬撑着,不为自己流一滴泪。


我知道,我都知道。巴基的声音那样温和,让史蒂夫想起萨拉和温尼弗雷德——巴恩斯夫人。史蒂夫知道这就是他的老伙计,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面容吧。史蒂夫告诉自己,你白天夜里想着的那个人,只有在你借着药力入梦的时候才会来探望一下你,给你些许别人无法也不愿给你的慰籍。

我知道,我都知道。巴基重复着这些话,轻声叹息。他拿那双手轻轻摇晃史蒂夫的身子。史蒂夫呀,他说。你只是史蒂夫·罗杰斯,说全点,就是史蒂夫·格兰特·罗杰斯。我们的过去总重叠着,但你我其实早就厌倦了重提旧事以增强信心,不是吗?我们的未来曾那样闪耀,畅想是欢愉而不是负担,可如今我夜里闭眼,竟是再也无法安稳入眠。

史蒂夫呀。巴基说,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里,而我还活着,去完就我们的目标——结束战争。之后的事不由得我了,比如死在哪里、什么时候,可我现在还是不知道在哪里,还在睡着。

史蒂夫想破口大骂,想用最粗劣的语句去控诉命运,想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走以后我的世界成了什么样;我好不容易适应了没有你的新世纪,你却又突然出现让我欣喜如狂;当我习惯了命运给我的馈赠——也就是你的归来——时,上帝却又拨动双手,将一切从我身边掳走。你甚至在我的梦里,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史蒂夫并没有说话,他半合着双目,透过眼帘之间的窄缝看巴基。他有好多话想说啊,可当真正面对着巴基时,却又觉得自己的言语是那样的贫瘠。

他看着面前比他小了许多岁的男人,弯了弯唇,“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死了。”

随着他的话语收尾,巴基抚摸他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然后那颗棕发脑袋点了点,没有吭声。好像是顺从,好像是默认,好像不管史蒂夫说什么混账话,他都能忍受并点点头示意赞同似的。

“我们都死了,当然。”巴基笑,似是浑不在意却又蕴着丝苦涩意味地笑,“终有一天,没人再记得我们,因为你无子无孙;而我也将如此。我们都死了,你是对的;史蒂夫,我们都死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史蒂夫在巴基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那个在失去挚爱之后痛苦万分、却又毅然前进的自己。他们永远爱着彼此,没人会怀疑这一点。可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这意味着,在那目标实现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咽下一切苦痛,即使这苦痛可能来源于其中任何一人的死亡,并将另一人撕裂,他们也只是会咽下苦痛。对于这种认知的产生,史蒂夫意识到自己自私地愤怒了。

“死亡本就是不可被战胜的。”巴基补充道。

“好吧,我完蛋了,”史蒂夫喃喃,脸埋在巴基的腰上,呼吸很缓,“我觉得——我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烂透了。对不起。”

巴基看不到史蒂夫的表情了,但他手上的动作没停。他大概在思索为什么梦里的史蒂夫这样奇怪,好像失去了一切希望,仅剩下一个空漫的梦想作为生存的唯一理由。

可他还是附和:“你说的可真对啊,史蒂夫,烂透了,”话语滑脱出口时,巴基还是不免一顿,“既然我在做梦。”

他怀里的金发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似乎隔着布料都传到了巴基的肚皮上,进而爬进他的心里,缓慢而又肯定地咬着他的肉,留下一个个空洞。

“就停在这里吧,巴克,”这是史蒂夫来了这里之后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他看着史蒂夫抬起头,“我们来聊点别的,或者就像刚刚那样干坐着沉默。总之别继续那种话题了,我们两个,太蠢了。”

巴基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没有忍住笑。史蒂夫也笑了,说:“瞧这戏剧化的场面:无休止的抱怨、醉汉一样的你我,说这不是做梦,怎么可能?”

中士笑的声音更大了,他赞同到了极点,几乎有些喘了,“是啊,”他的眼角浸着笑出来的水花,“怎么可能?”


他们共同拆阅了瑞贝卡寄来的信,信上无非是些安慰巴基的话,比如史蒂夫的离开是上帝的旨意啦,我与你同在啦。史蒂夫拧着眉头,觉得自己在自己的梦里“被死亡”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是……“有一点奇怪,”史蒂夫说,肩膀松劲,靠在巴基的身上,“这场梦的细节有些太仔细了。”

“我也这么觉得,”巴基的腿随意地交叠,脑袋有些发胀,他闷闷地哼着,“梦里的你我多相像呀。”

史蒂夫接过巴基手里快要滑脱到地上去的信纸,颤着睫毛继续看。巴基抬起一条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依偎过来,棕色的鬈发柔柔地搔着他的脸庞,像个——像个军娼。即使史蒂夫本不欲这样想,可这旎思还是冒失地撞进他的脑里,膨大起来,几乎要模糊掉他的视野。

“给我读读吧,第二页。”巴基弯着眼,声音柔和,笑容灿烂。


史蒂夫舒开纸张,错了错手指,将第二张捏在手里,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先泄出的却是一声类似呜咽的叹息。


——你认为,我为什么总有话要说呢,詹姆斯?旧日子多么好啊,然而它们一去不返。前些日子我收到你在亚平宁寄出的旧信,上面沾着沙砾,甚至有烧焦的痕迹。这封信的岁数不小了,可我那时——我那时才收到!天知道我多么怕随之而来的会是一封吊唁,或者说,只一句话——‘隶属一零七步兵团的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中士已于某战役中牺牲,望节哀。’我没有收到,谢天谢地;可我还是收到了一封,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那是史蒂夫的。——我撒谎了,我当然想到了。

可怜的史蒂夫!我的兄弟!还有你,詹姆斯,巴基!我的詹米!哦!你们两个去打仗了,而爸妈终究去世。我是想过史蒂夫将军牌后的寄址填成我的家的可能性的,甚至想:我这地方是两个男人的去处,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我得活着。但是,但是——哦!这事真的发生时,我反倒是不能接受的那个。

巴基!我的哥哥!我安慰过了你,同时也在安慰我自己。瞧瞧这信上的泪痕吧,我希望它不会将纸弄破。但你不必担心我,因为我还哭得出来。

我的詹米,哭吧,大声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听到的,即使我们此刻相距万里。我总想起我们的童年了:多好的日子啊。可你又一次食言了,临行前,你答应我,要带我去街心公园再玩一次的,不是吗?

如果这能让你一直挂念着我、不会追随史蒂夫而去的话(史蒂夫在读到这里的时候吸了口气),那我是要把这话说上千万遍的:带我去那里玩一趟吧,哪怕只有我和你,哪怕我们几个再不能聚齐。不过,若是你决心离去,请别特意告知与我,只需要断掉回信,我自能明白你的意思的。巴恩斯家都是聪明人。当然,我还是不想你去。

我会找个地方种下一株花,蔷薇或者天堂鸟,以作我对史蒂夫的纪念。

你的小妹妹,瑞贝卡。


史蒂夫念完最后的署名,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明白为何梦里的景象如此逼真,非按着他直视巴基正在经受的那种他曾经受过的消极情绪,好像他在现实中的经历还不够苦,必须要再经历上一番磨砺似的。

巴基没有睁开眼,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和一个表情,那样地平静,让史蒂夫不敢正视。“多贴心的小家伙,”巴基开口了,睁开眼睛,那里面的确毫无波纹,像一潭死湖,“多可爱。她——她居然还想着安慰我呢!哈哈,即使是在我的梦里!……不过,的确,巴恩斯家都是聪明人。她看透我了。”

这番话让史蒂夫有些失措,记忆里的巴基从没有露出过这种——可以称得上是绝望的——表情。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巴基也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咧嘴笑了笑,又哽咽,拿双手掩住脸庞,大哭起来。



次日清晨拔营的时候,戴上电子面具的史蒂夫跟在巴基身边。他借着夜里众人休息的时间贪婪地观看巴基的面容,而梦里的巴基哭累,沉沉睡去,醒来还带着惊异的表情问他:“我居然还没醒?”史蒂夫耸耸肩,不愿深究。

可有些情况的确是不一样的:这里的巴基是队伍的主心骨,众人随他调拨。而巴基那副模样俨然是个称职的领队者,史蒂夫不想也不敢承认他在梦里的巴基身上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不再有多少挂念、满心复仇的咆哮突击队队长,总觉得自己在梦里都亏待巴基。这就像种罪过。

所以当他们遇到埋伏时,队伍也半分没有显得分散。如果说史蒂夫由于这一切是梦而十分镇定,那么巴基几乎可以算是从容。他的应对策略紧密合理,史蒂夫差点就没有收住自己想要表扬巴基的心。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很显然那只是一支野队,准备并不充足,只顾四下逃窜。唯一的插曲是巴基被流弹擦破了小腿,看起来的确十分骇人。

史蒂夫执意要背着他走,即使离他们最近的战地医院只剩下几英里。反正是梦。史蒂夫再一次在心中默念,以前不敢做的事情太多,在梦里总要弥补一下这个遗憾的黑洞。巴基则对战友们开着玩笑,说史蒂夫“这里不好”,对史蒂夫伸来的双手没有一点抗拒。

就这样吧。他对众人说,又转向史蒂夫,眼里带着丝史蒂夫读不懂的悲怆。


巴基伤得并不是很重,但队里有一些之前未受妥善治疗的伤员,大家索性又在这里留了一会儿。他们已赶了大半天路,天又将黑下来,巴基还是被分到了一张病床,大抵是职位的优待,但并没有人反对。

史蒂夫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着,看着周围呻吟着的士兵们,心下一阵发怵。二战的时候是他此生最珍贵也最不愿回想起来的时候,因为一切都那么真实,连死亡都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因为牢骚他已经倾吐了不少,再说只是徒增感伤。

梦里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他未曾预料到的。在这里已经快一整天了。史蒂夫在心中默想,可在现实里可能不过七分钟。*③

巴基斜倚在床上,就那样看着史蒂夫。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们,队里的士兵们大多去和护士搭讪或放风去了。他在自己的颈间摸了摸,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亮起来,将自己的军牌摘下一枚,塞进史蒂夫的手里,用双手把史蒂夫的那只手紧攥成拳。

好疼。史蒂夫想。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巴基抿唇笑着,咳嗽了两声,闭着眼摇了两下头。史蒂夫的拳头一直攥着,直至巴基把双手移走,他也没有松开。那不锈钢的金属片冰凉, 承载着史蒂夫难以言说的私心——军牌是一个士兵可能有的唯一的存活过的证据,它背后烙着的地址是他们至死都认可的归宿。而他们两个的归宿自然相同。

史蒂夫一直没有直面巴基对他的重要性,可当这一切以梦的形式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终于不再逃避。他拉过巴基的左手亲吻,热泪滚落,打湿床上的薄被单。“你别忘了我,”史蒂夫含糊不清地说,喉头发出兽似的呜咽,“你等着我。我们——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回来,即使倾尽我的所有。”

床上的男人没有哭,好像他昨天已把毕生的眼泪都已然洒落。巴基有些话想说,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盯着史蒂夫发梢没有褪干净的之前染上的棕,嘴唇翕动,竭力不让自己把挽留的话语说出口。

这是梦,这当然是梦,这必须是梦,巴基告诉自己,一遍遍地重复,却丝毫没有要把军牌收回来的打算。如今的史蒂夫必须只能活在梦里,他才能说服自己坦然地走向每一场恶战与未知,走向那个他不会再给瑞贝卡写信的未来。

“你别忘了我,”巴基说着和史蒂夫类似的话语,眼神宁静,好像那下面干净得没有什么情绪似的,“你——你当然会等着我。行了,快走吧,已经太晚了。”

史蒂夫没有立刻走,像个醉汉一样赖在巴基身边。他不想弄明白巴基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想在梦里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他的动摇似乎也影响了巴基,青年被握住的手颤抖着,他问出那个史蒂夫一直没敢问的问题,那个史蒂夫·罗杰斯作为美国队长一直没敢问出口却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问题——为什么离开的非要是他?为什么非要是他们?

史蒂夫痛苦地摇头,闭上双眼。

他临走前甚至只来得及想:巴恩斯一直是个聪明的家伙。




史蒂夫在床上醒来,身上的疲惫感似乎比入睡前更为明显。他有些记不得做梦之前那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他好像出了个任务,然后回到大厦——然后呢?好像,他就这样睡了。

他出门,按照习惯先去找娜塔莎。娜塔莎看到他,面露震惊。

“史蒂夫?”暗金色头发的女人出声,眯着眼,似乎不敢相信,“你——昨天下午你去哪了?”

史蒂夫看了看外面,已经是夜幕低垂的时分,“我不过睡了个觉?我一直在房间里,小娜。”

娜塔莎摇了摇头,“别闹了,史蒂夫,我昨晚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托尼——谢天谢地,他居然还管这个世界——给我来电话说,他发现了局域性的量子波动,就在大厦附近,好像和平行宇宙之类的有关。他推测,我们可以借助一些其他的东西改变这一切,关键时刻你却不在……”

史蒂夫的脑袋发懵,他看着娜塔莎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的消失,平行宇宙,大厦。这一切。他意识到什么,手脚发凉。

“你还好吗?”娜塔莎问,叹了口气,“算了,已经不早了,明天托尼会过来一趟,今晚不要再搞消失了——等等。”

她顿住,目光定在史蒂夫惨白的脸上。史蒂夫接触到娜塔莎的目光,不住地点头,嘴角紧绷。他连续道了好几声“是的”,转头又向卧室跑去。娜塔莎没有拦他。


史蒂夫冲进屋里,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头柜旁,拉开抽屉,将那瓶用大写字母标注着用量与“少吃点”的安眠药翻出来。在拧开瓶盖前,他想:这里面应该还有四粒,因为如今的他根本不可能在不吃药的情况下入睡,他每天都吃五粒——

里面还有九粒药。

向来不会被形容为“虚弱”的他有了困乏的感觉,他的手指开始发抖,心脏因长时间负荷工作而跳动时产生的隆隆的响声,在此刻也显得格外令人恐慌。扑通。扑通。史蒂夫张了张嘴,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周遭充斥着的声音似乎只剩下了他的心跳声。扑通。他的呼吸声微不可闻。扑通。可其实他的呼吸其实是那么地沉重,像一个溺水的人,每次吸气都被淹得彻底。胸腔鼓动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口都凉得彻骨。

史蒂夫猛然顿住。他指间的药瓶掉到地上,药粒滚落,哗啦啦一阵响,彻底把他的心跳声盖了过去。等他寻到那凉意的来源,金属片的触感几乎让他晕眩。


他记得,临走前,巴基眨着那双蓝眼睛,其中蕴着史蒂夫贪求半生的光泽,问:“你还会回来吗?”


史蒂夫那时并未多想,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梦编织出的一个用来挽留他的甜蜜陷阱。他告诫自己不要去看那双过分平静的蓝眼睛,说,当然。


当然。

时空设下了多么大的一个骗局啊,居然把他们两个人都裹挟其中——不,或许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一直无形的手掐断了,久违的窒息感传来,心脏也被攫住,它一次次的动作都是那样艰难与滞涩。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感受过了——情绪漫过他,漫过他的发顶,漫过他的眼眶,漫过他的所有。肺部焦灼,眼前因缺氧而一阵阵发黑,可这也阻挡不了泪一滴滴涌出来,坠到他手心的军牌上。

那军牌崭新发亮,只有寥落几道划痕,明显不是属于几十年前的东西。它的背面刻着一个女孩的地址;而那女孩,对于史蒂夫来说,也早已成为过去。


他还记得巴基的最后一句话。

“记得早些回来。”棕发的青年笑着,没有流哪怕半滴眼泪。











*①:摘自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曹元勇译本。

*②:《旧约·创世记》中言:“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2:10),“第一道名叫比逊”“在那里有金子”(2:11),“并且那地的金子是好的。在那里又有珍珠和红玛瑙”(2:12)。而水是生命之源。题名不是由此而来,但我在搜索资料的时候发现它们意外吻合了。

*③:目前普遍认为,做一场梦需要大概5-1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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