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萨莫萨】他知道要往何处去

Sum:一段旅途,一些胡话,一个正常人,还有一个疯子。


*米扎/flo萨。

*《有答案的男子》AU,没看过不影响阅读。




萨列里在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背着行囊的男人,直到一只手敲开雪铁龙的车窗,一头过分张扬的金发闯进他的视野,大号的旅行包和睡袋也挤过来,和这个明显比他年轻的人一起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嗨,要去意大利吗,佛罗伦萨?还是奥地利?我可熟悉那里了——反正肯定不是回汉堡吧?虽然易北音乐厅很棒,”年轻的男人自顾自地开口,说着法语,摆出的姿态好像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挚友,他指了指车门内的把手,“我们见过,记得吗?在便利店里,那两个高脚凳上,昨晚我们相谈甚欢。”

这人的意味在此刻被彰显得再明白不过了,可萨列里并不想搭理这么一个陌生人,毕竟他也不像是个德国人。所以在那人说“当然你不用为自己的沉默感到抱歉我非常能理解你想要独自驾车”的时候,萨列里笑了笑,按了两下喇叭,看着金发男子撅了撅嘴,“好吧。”他这样说,识趣地把手拿离萨列里的车窗,转身走远。


这不是萨列里第一次自驾来德国,但新奇的东西还是不少,他在返程时遇上的这个人对于“相谈甚欢”的定义更是刷新了他的认知。他们是在便利店门口遇到的,当时他还在思索自己应不应该回去维也纳,早些结束自己的例常旅行,这个家伙在他停下车之后路过他的面前,很难判断这行为是否刻意,因为萨列里完全被那头金发吸引走了目光,凝视那人走进去。他只能在心里默想,这颜色肯定不是天生的。

本来故事发展到这里就应该已经趋近尾声,两个同样来自异国的旅人在便利店门口偶然相遇并擦肩而过,(是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讲的东西)其中一个走到里面拿了几个三明治,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看那些砖红色的尖顶房屋。

“为什么不试试骑自行车?*①”一句德语从旁边传来,萨列里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他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是那个刚刚在门口看到的金发男人。片刻的沉默似乎没有打败这个男人的热情,他换了法语、荷兰语和拉丁语问这同一句话,最后说起了意大利语,萨列里终于按耐不住身为一个威尼斯人的自觉,用德语打断他:您来这里就是想问我这一个问题吗?那人眨眨眼,又用德语否认,在看到萨列里挑起眉毛的那一刻又笑得露出虎牙,说我想找一个同行的旅伴。

而我不想。萨列里这样回答,用上意大利语,因为看起来这家伙并不精通他的母语,金发男子抿着唇,坐在高脚凳上晃腿,两只手的指节为这回答纠缠在一起。试一试,只是试一试!明天是周日,我无路可去啦。*②男人笑着,用并不十分流畅的意大利语回答,目光追着萨列里的眼睛跑。

萨列里不想再和他纠缠,也不想继续听他说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反正他又不会饿死。在出门上车之前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个靠窗落座的男人,又收获一个笑容,莫名地感觉自己有些狼狈,迅速俯身进车,踩下油门。


这个男人充满谜团,而萨列里和他的对话就结束在那个便利店里,没有爱情电影里应有的夜晚的旖旎。所以当萨列里在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他向自己走来时,还是不免动了动唇角,感叹这种莫名其妙的因际相会。

我叫莫扎特,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年轻人的话还停留在萨列里的耳畔,而不知何时他已经追上去,问,你要去哪里?那个独行的旅人笑起来,没有停下脚步,眼尾的弧度和阳光连成一片,说,我往南走。

于是萨列里把这个向南走的人载上自己的车,连后悔的闲暇都没有。雪铁龙的干净后座堆上行囊、灰尘和不知来历的旧笔记本,车内的空间被一下子挤压到极致,虽还没有到喘不过气的程度,但萨列里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了——精神层面上的。


车载收音机被按开,老式摇滚叮叮咣咣敲着车窗,而莫扎特似乎很是享受这种吵闹,刚好与萨列里相反。于是驾驶员在驾驶的余隙里去关闭这些噪音,顺便处理来自副驾驶座上人的不满眼神。

每次我不知道该和人说什么的时候,我都会玩一个游戏,莫扎特左右扭着身子,别扭地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咕咕哝哝。二十个问题,你知道的吧?你不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萨列里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左肘抵在车门上,街道两旁的行人和房屋向后飞驰,他看到远处的起伏的山,不禁遐想山后面的情景该当如何。事实上,你可以安静坐着,少说几句话,以免让我想把你扔出去。

那么,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你在心里想一样东西,我可以问你二十个问题,而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年轻人的手指上下翻舞着,像是在找寻什么飘渺无存的事物,却终究因为抓握不住而败颓。莫扎特叹口气,眨眼间却又笑开。那我先来?

萨列里没吭声,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勒出《蓝色多瑙河》的旋律,舌尖在齿列后藏住心思。第一个问题很快到来——“您是音乐家吗?”莫扎特的法语说得很不错,但萨列里还是投去一个指责的眼神,为这个并不完全契合但也不违反游戏规则的问题。是,他这样回答道,忽然想起来莫扎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么,您是意大利人?——您去过奥地利吗?莫扎特的兴致很高,他压下了自己左手的三根手指,眼睛攒着明亮的光。

是,我在威尼斯长大;在维也纳工作。萨列里抿着唇,在车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把头扭向窗外,不再追究这个游戏本身的合理性,却依旧为莫扎特看人的本领而暗自心惊。他听到身旁的人似乎小小地欢呼了一下,我的胜利,莫扎特得意地说。


那些问题大多关于萨列里的私人生活,而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生气,这些年他从未停止暑期的旅行,但这是头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个聒噪的人。是的,我住在维也纳十几年了;我读纪德但读得不多;我不讨厌特定风格的音乐,只是摇滚对我来说太年轻了;如是云云。在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莫扎特沉思了一会儿,像是在纠结该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什么比较好,只能叹口气,问,那么,您的名字是?

他们的问答早已偏离了主题,钢琴曲在半空中浮游着脱去旋律,不断变调腾升出透明的光华,莫扎特在说每句话的时候都要挥动自己的双手,像一个伟大的指挥家那样调动自己的乐团,好像他在这些手势里面藏了什么重要的隐喻。间或有几棵冷杉划过窗外,掩映着远处小镇上的房屋,田野里散布着野生的灌木丛,和被人迹踏出的小路互生为彼此的依靠。

萨列里,安东尼奥·萨列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而与此同时,莫扎特的最后一根手指也按了下去,二十个问题结束,他安静了一会儿,只是看着星星点点的屋宇和树木、大块的绿色的农田和连绵的群山。这条从德国通到奥地利的高速公路的车程不短,人踪也没有在这里绝迹,所以他们的旅程并不是寂寞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萨尔茨堡呀,好安东?萨列里从未说过自己要去萨尔茨堡,可莫扎特的声音听起来粘腻极了,像是一位年轻的情人正在向萨列里撒娇,大概没有谁能招架住这个,他甚至试图爬到坐在驾驶座上的萨列里身上要一个拥抱,直到被一把按回座位才堪堪罢休。

坐上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的车是萨列里不敢想象的事情,他无法理解莫扎特是怎么做到的。他用壳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起来,三十年来始终如此,而在一个严谨的国家遇到莫扎特这样跳脱的人,并与他产生联系是他始料未及的事。可就当他们聊起诗歌时,当他们谈到沃尔特·惠特曼和狄兰·托马斯时,萨列里反而又释怀了:如果没有遇到莫扎特,这趟旅途将与以往的其他趟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加乏味——因为整个流程是他所熟悉的,而现在,他们正通向未知。

他们正通向未知。萨列里猛然回神,而一旁的莫扎特还喋喋不休着“纵然粉身碎骨,他们也一定不会屈服”*③,沿路的原野是人为修砌过的模样,可自然的味道依旧浓郁。萨列里看向掌中的方向盘,一万种幻想在心脏内穿插的血管中流淌过,但它们最后都只是成为丘比特赠给哈伯克拉底的玫瑰*④

所以萨列里冷哼一声,说不定我要留在茵斯布鲁克呢。莫扎特也轻轻地哼笑,说,那也好,就留在茵斯布鲁克,我喜欢巴洛克和哥特,到萨尔茨堡的车票也才三十欧。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汉堡?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突然问道,没有看旁边的家伙,只是任由目光落到前方的加油站处。车子慢慢减速,莫扎特向后车座探过身子,拿了一本小册子,攥在手里翻开,没有要仔细看的意思。

因为您看起来就是个音乐家,莫扎特说着,看萨列里走出车门并把一只手臂搭在车顶盖上,他将那本有着花哨封面的小书盖到脸上,声音跟着方才车子的停顿而卡了一下,不大却足以让萨列里听清。而我是个赌徒。


在萨列里拿起加油枪的时候,莫扎特就倚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唱他自己填了词的《A小调圆舞曲》,中间还混上了几段原谱。萨列里不想打击他的快乐,只是沉默地填满油箱,控制自己上翘的嘴角不要太张扬,以免让莫扎特感觉这是一种鼓励的表现,进而唱出更多糟糕的字句。

当然,这家伙抓调还是抓得很准的,不然他的嘴应该已经被萨列里怒气冲冲地缝上了。莫扎特觉得无聊,晃荡进超市,不一会儿就抱了两包薯片走出来。萨列里在等他,指尖上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金发男人笑眯眯地走近,说安东,加油站不允许抽烟哦。

萨列里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但他没有为自己开脱,重新把那根烟放回烟盒里。莫扎特把薯片从车窗外扔到副驾驶座上,自裤兜里掏出了一个钱包——是萨列里的。意大利人挑起了一边的眉尖表示疑问,而奥地利人——他肯定是奥地利人——则还是那样笑着,避开萨列里伸过来的手,把钱包扔进车里。之后,他握住那只手的指尖,同时又凑过去,留下一个足以烙伤萨列里的亲吻,欢笑着,在萨列里反应过来之前钻进雪铁龙里,没有给音乐家遗弃自己的机会。


他们还是开向了茵斯布鲁克。如萨列里所想,当莫扎特看到沿途上的雪山的时候,这个家伙几乎兴奋地想要跳下去和不远处农场上的羊群来次共舞。云层交叠着铺成雪峰的冠顶。像棉花糖和银色的缎子!金发男子捏着薯片想要往萨列里嘴里塞,手却被嫌弃地拍开,一边嘟囔一边惊叹着评论,到了之后,我一定要买一块水晶。

当然,即使到了茵斯布鲁克,莫扎特也并没有买水晶,毕竟他是个连买薯片都要向萨列里的钱包伸手的人。在旅馆住宿的钱也是萨列里出的,而莫扎特只是担起了活跃气氛的职责,扬言要给萨列里一百万个吻,并成功说服付款者把两间房改成了一个双人间。

只是一晚。萨列里无奈地摇头,在进入房间的前一刻努力催眠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跟一个才认识一天的男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同一张床上睡一觉,又不是做爱——虽然做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付完款后莫扎特先上了楼,萨列里想了想,回到车里把一本相片集和相机拿了出来,这个旅馆的坐落处能让入住者看到阿尔卑斯山的景色,他几乎能感受到茵河的洁净扑到脸上的触觉;不少中世纪建筑都保存得极为完善,木制阳台上栽着的玫瑰充斥了整座小城——它们都将成为萨列里相机里永久的定格。

这里还能看到黄金屋顶,但萨列里更喜欢城里的塔楼。他这次没有去看,只是回到房间里,听浴室里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坐到床上,寻找自己拍过的塔楼照片,打算给洗完澡出来的莫扎特看。

安东尼奥——你回来了吗——萨列里听到莫扎特的声音,张嘴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一张雕塑的照片上。

我没有拿衣服。声音又传来,萨列里叹了口气,问清楚干净衣服的位置,在那个行囊里四处翻找,最后才敲了敲浴室门。一只手探出来,在萨列里递上衣服的那一刻,把他也拉了进去。

浴室里还腾升着雾气,朦胧掉两人的视线。萨列里在看到光着身子的莫扎特时暗骂了一句又问他疯了吗,莫扎特的笑声里塞满了浑不在意,盛着蜜棕色的眼睛让他像个过于天真又过于世俗的孩子。极端的直率和矛盾在莫扎特身上共存,黑和白都在他的足尖上缠绵,但最终这些东西汇聚成的浪潮只是向他身边的人涌去,向萨列里涌去。

干净的衣服被莫扎特拿走搭到旁边的衣挂上,他卷起萨列里的衬衫袖子,并把整个湿润的身体都贴过去。萨列里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这家伙的力气不小,暧昧的氛围被暗中的争斗纽结为奇怪的形状,慌乱中萨列里只能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蹭过自己的面颊,然后莫扎特得逞似地大笑,说,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⑤


萨列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因为这段小小的插曲生气,觉得如果自己表现出哪怕一点不乐意都肯定会被莫扎特嘲笑,“您可是个意大利人!”用那种故作矫揉的语调和惊讶的口气,想到这,萨列里脱下了方才被莫扎特弄湿的衣物。

床上的相片集还摊开着,莫扎特边擦头发边向冲萨列里的腰线吹口哨,他瞥了一眼里面夹着的相片,“《困于成人身体里的孩子》*⑥?我也喜欢这个雕塑!”萨列里没回答,只是走进浴室里,把这个吵闹的家伙扔在了外面。

当萨列里穿着浴袍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终于老老实实穿上衣服的莫扎特正盘着腿坐在床上,翻阅那些均出自他手的相片,嘴里还咕哝着一些萨列里听不清的话,似乎在说那张火人节的照片。暖白色的灯光打在墙面上,氤氲出一阵不自然的温和,倒把莫扎特的脸颊线给勾勒得极为柔美。不可否认,他长得很合萨列里的喜好,但由于一路上的种种原因,他选择忽略自己的真实心地,以求能容忍这个把美好和混蛋的品质都集在一身的家伙坐在自己身边,而不是把莫扎特从车里扔下去,任由其在德国和奥地利搭壤处的哪个小镇里自生自灭。

莫扎特见他出来,把相片集放到一旁,脸上的表情颇为遗憾。我还以为您不会穿衣服呢。他的声音里凝着极真切的惋惜,萨列里则木着脸,把头发上的水擦干,没什么真心实意地说,真抱歉让您失望了。

没关系,我原谅您啦,金发男子拉住萨列里的手左右晃晃,又拍了拍柔软的大床。所以,来睡觉吗?


背靠背的姿势与房间内的寂静让萨列里以为莫扎特真的睡着了,枕边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让他的心跳有些乱,脑海中回旋出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和莫奈,又想到自己曾经的旅行。

他去过北欧,被极昼和极夜笼罩过的地方,每次他在民宿的床上醒来时总要怀疑一下自己的时间观念,不知道是凌晨三点还是下午三点。北欧人与黑暗有自己独一套的相处之道,但萨列里并没有完全掌握,只能依靠自己的大脑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处,再根据墙上的记事贴来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

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个莫扎特,这家伙的目的地大概就是萨尔茨堡。萨列里至今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同意这人上自己的车,明明几十欧就能让他自己解决的问题此刻被拉长扩宽成一段无尽头的旅程。到了萨尔茨堡之后莫扎特会去哪里?他又要去哪里?事实上他对于莫扎特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敢保证这个名字是否属实。

他有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有几个不算多么亲近但也足够的朋友,而且只要他愿意,音乐就会从他的骨血里流淌出来,包裹住这副皮囊,让他忘却凡世的俗因俗果。没有什么是忘不掉的,没有什么是切实重要的,死亡和生存都不值一提,毕竟他所追求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和莫扎特所需要的一样:值得铭记至死的一寸画面。

身后靠上来的温度让他僵了一下身子,萨列里意识到那热度来源于谁,但无法确认那人是否醒着。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后方,他睁着双眼,并不出声。一只手臂环上他的腰,萨列里这才确认了莫扎特是清醒的,却没打算把那逾越了安全距离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手臂从他身上转移下去,他只是静默着,听这个小屋里充斥着的呼吸声。

我在醒来的时候常常会恍惚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在希腊、加拿大还是丹麦,又或者在德克萨斯州,你去过德克萨斯吗?男人的声音很轻,不像是要打扰他的样子。我总被不认识的人和刚认识的人笑话,因为我身上没什么钱,却总还想要继续旅行。

流浪者大多具有这种气概,像蓬勃着簇新欲望的骑手,萨列里起先没说话,然后又这样回答他,感受到情感在自己的身体表面游走,勾勒出海浪的情状。我曾经坐在哥本哈根的海滩上想起威尼斯,觉得这座城市的童话色彩也不过如此;我到过美国,但那里有些远,也没什么过分漂亮的地方。

你有同样的东西,你和我一样,安东。萨列里察觉到自己背后躺着的男人翻了个身,于是他也转个身,面朝着莫扎特。安东,安东尼奥,莫扎特这样喊他,好像他们已经认识许久,中间不带一丝隔阂,萨列里想笑,可看着那截露着青色血管的脖颈,他又笑不出来。你怕死吗,安东?

萨列里认真地揣想这句话的意蕴,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答句来应对。他怕死吗?从人类求生的本能角度来说,对死怀有惧怕是理所应当的,可他似乎天生没有这种概念,只是将问句拆分开,琢磨其中的每一寸意味,尝试用理性来得出精确的答案。或许吧,他说。我想过,但我并不清楚自己的答案。

我不一样哦,安东,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畏惧死亡的人,莫扎特又笑,脸颊逐渐与萨列里贴近,直到二人的鼻尖相触,额头相抵。同时,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畏惧死亡的人。

亲密得过度的距离和侵犯私人领地的问题,萨列里想起那个要和他玩“二十个问题”的沃尔夫冈,头上还带着旅者特有的风尘。此刻他们睡在由萨列里付款的套房里,面面相对,鼻息缠绕在一起,像一个解不开的哲学命题。

你不疑惑我在干什么吗?拜托,您为什么不喊一喊我的名字呀?疯子,神经病,卡俄斯,你怎么叫我都好,我都喜欢,莫扎特的眼尾聚满年轻的弧度,他不停地靠近萨列里,尝试用自己身体的高温去点燃这一切。又或者,我可能是个诗人呢?或者,音乐家,和你一样——嘿,两个糟糕的音乐家,和一段糟糕的自驾游!

诗人不会有那么糟糕的填词品味,也不会玩一些无聊的游戏,萨列里在说那首可怜的《A小调圆舞曲》。所以,我会叫你音乐家沃尔夫冈。

莫扎特在听到这话之后大笑起来,唇角上翻着恣意,开始胡乱地吻着萨列里的胡须和唇瓣。他被推开被捶打,但两人始终纠缠在一起,像两条渴望火光和毁灭的灵魂,莫扎特被一拳打中了肚子,闷声哼哼,在萨列里挨过来给他按揉的时候又说,我以为你会叫我西西弗斯。

你喜欢加缪吗?萨列里没好气地问,用手指把一缕耷落着的金色卷发捋到莫扎特的耳廓后面。莫扎特看着他,头一回收起了笑容,说着话,声音却很轻。我喜欢纪德,“为了重聚,每个人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⑦那么,努力之后呢?

他比萨列里稍矮一些,也更瘦一些,可凝视人时所具有的气势并不比谁输一点。来自威尼斯的音乐家体内的文学细胞被唤醒了,不禁想起那两个为爱与希望所困囿的经典形象,试探着开口:大概不会有好的结局,大部分努力的人都像阿莉莎,成为孤寂与信仰的献祭品。

哈,您是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会像杰罗姆,莫扎特耸耸肩,又扬起了他那轻快的笑容。毕竟爱和努力给阿莉莎只带来了死亡,却让她的小表弟产生了对于重聚的期盼——然后它们被打碎,啪,被他爱的人亲手打碎,成为永远的旧事物,只在回忆与苦痛里鲜艳。

你不比我好多少,萨列里用手盖住莫扎特的眼睛,换来孩子气的几声嘟囔。睡吧,莫扎特,沃尔夫冈;睡吧。


次日开上通往萨尔茨堡的高速公路之后,莫扎特头回表现出了隐隐的担忧,他不再频繁地打破寂静,而是抿着唇看向窗外。这回时常向另一边看的人变成了萨列里,他攥着方向盘的手指不住地轻敲着,想要搭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这样开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在一个加油站稍作停靠。莫扎特似乎没有要下来的打算,只是把脑袋抵着车窗上,嘴唇微微嘟起,像个耍脾气的小孩。萨列里交过钱之后拿起加油枪,把副驾驶座的车门拉开,用手揉了揉那头金色卷发。下来透透气,他说。若是放到昨天,此刻的莫扎特应该已经跳下了车,激动地绕着萨列里打转了,但他没有,只是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屁股挪下来,靠在车门上不发一言。

萨列里在加油站买了两包薯片,出来却发现找不到莫扎特了,那个大号的行囊还在他的后座躺着,而莫扎特不在车内也不在车门旁。萨列里绕着车走了一圈,在车尾找到了一个蜷缩起来的家伙。他把薯片扔进车里,把莫扎特的头发揉了又揉,最后索性威胁起来:再不上车,我就自己走了。莫扎特还是不吭声,只是抬了下头,张张嘴又合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尽责的倾听者点点头,在一瞬间想到年轻的奥德修斯,他让莫扎特先站起来,钻进车里,把薯片拆开,并塞到副驾驶座上的人的双手中。发动汽车之前,莫扎特突然出声,要不然,您把我扔在这里吧。萨列里根本没搭理这句话,一脚踩下油门,随即车内又陷入沉寂,只有莫扎特嚼薯片的声音。

驶入萨尔茨堡的时候已是下午,身旁多了一个人的感觉让萨列里重新开始审视这个城市。这座小城被山峰环绕,又被萨尔茨河穿过,但她给他最深的印象还是这里的音乐,毕竟他热爱音乐。

萨列里问莫扎特他的家在哪里,起初这家伙瘪着嘴不肯说,到最后却还是屈从于萨列里“把他扔下车并且再也不会来萨尔茨堡”的威胁。在到达那间住宅之前,萨列里得知莫扎特一家人根本不知道小儿子会回来,而沃尔夫冈·莫扎特从来都只和姐姐南奈尔联系——“父亲太凶了!”他这样跟萨列里抱怨。

在莫扎特收拾好东西下车以后,他回头给萨列里抛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您不来吗?他这样问。萨列里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已经成功把一个陌生人送到了家,并且重新变成那个不知自己的目的地在何处的男人。而莫扎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歪着头送来邀请。他抿了抿唇,把落到油门上方几寸处的脚收回来,说,马上,等我停车。


在走进屋里的那一刻,萨列里就产生了一种错位的感觉——就在他看到沙发上坐着的利奥波德·莫扎特的时候。他们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时利奥波德正在维也纳音乐学院交流教学方法。萨列里对他的曲子和严谨的教学方法颇为赞赏,后来还从同事口中听闻莫扎特家的小儿子是一位音乐天才。

利奥波德也沉默了,而很显然,与二人都有关系的小莫扎特根本没有发觉这种奇怪的状况,只是把母亲和姐姐都抱了一遍。南奈尔惊喜地尖叫,而他就在家人的包围中傻笑着,指着萨列里说是安东把我送回来的。

萨列里顶着压力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卷起的衬衫袖子和几天没有打理的胡子会给曾经的同事留下什么印象,只是扭头看向沃尔夫冈,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的笑意。

安娜·玛利亚·莫扎特留萨列里吃晚饭,而一旁的利奥波德在对他表示感谢之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揪着小莫扎特又训了一顿。看着莫扎特垂头丧气却又难掩开心的模样,萨列里只觉得,有些东西是摆脱不掉的。

莫扎特一家人的热情几乎把萨列里的心脏融化,因为他很长时间没有和这样一个家庭吃过饭了。在父母去世后,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事业和艺术里面,空闲的时候就去探寻自然和人文,追踪那些最本真的人和物。遇到莫扎特从来都不是他计划中的事,可他们还是被命运安排到了一起,即使只是短短几天。

晚上的时候安娜道歉说没有客房,莫扎特在一旁颇为踊跃地举手称萨列里可以和他睡一间,意料之中地,在场的两位女性眼神都变得暧昧起来,很明显对这种事情并不陌生。萨列里猜测莫扎特可能早就跟她们说过什么,但他只是看向利奥波德,在得到最后一个莫扎特家的人首肯之后才松了口气——即使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了前一天晚上的经历,这并不是萨列里第一次和莫扎特同床共枕,只不过沃尔夫冈的床要小一些,他们不得不让彼此的身体贴在一起,反而让二人有了点不自在的感觉。

在这里待几天吗?莫扎特笑眯眯的,用手指勾弄萨列里的耳垂,又被面前的人抓住,带着一抹无辜,开玩笑一般地开口。我可以带你四处走走,也算是旅行?和我一起。萨列里只是闭上眼摇着头,若是这样,恐怕他就走不了了,因为他会留恋这里,留恋沃尔夫冈——以致他再也无法离开:是的,他笃信着这一点。

所以他会在假设被提出的那一刻掐断它,并尽力从疯狂中脱身,回归金色的囚笼。


于是莫扎特不再笑了,嘴唇微微抿起,摆出一副像是认真的模样。那您想和我聊些什么吗?

萨列里看着那双眼睛,不说话,伸手去捏莫扎特的耳垂,那很软,触感很陌生,因为萨列里从未有过这样对待别人的冲动。莫扎特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敢任由陌生人把自己带去陌生地方的家伙,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但这两天的旅途已经足够浓墨重彩,并让萨列里回味一生。

你呢,你又想和我聊什么?爱情吗?永恒吗?萨列里反问,看着莫扎特吻上来。这次他没有躲,也没有尝试推开,他感受莫扎特的舌尖在自己的口腔中流连,像试图夺取甜津的小兽,像发誓要抵死缠绵的情人。爱情太过飘渺,永恒终将破碎,我在旅行的时候留下相片,让瞬间的景色凝固在上面,成为与我一样的被囚的兽,而您不会被它禁锢,我不许您被禁锢。

多么恶毒,您呀,莫扎特的鼻尖在萨列里的脸颊上磨蹭,他轻轻撑起身子,把耳朵贴在面前人的胸腔前,指尖抚过萨列里的脊线。爱情转瞬即逝,唯有死亡永恒。我不和你谈爱情,安东;我也不和你谈永恒,那让我想起人生尽端的黑——我们来聊聊明天吧。骄傲的骏马、漂亮的辞藻、破碎的云片和饱满的梨子,我们在每一刻的前一秒成熟,季节周而复始,你留不住什么,我也留不住什么。

萨列里看着莫扎特把唇片覆到自己的左胸前,隔着一层僵硬的布料,印下亲吻,没有一丝污点。而这个金发男子脱下衣裳,干净年轻的躯体上挂着细碎如星的汗粒。他攀上萨列里的双肩,跨坐到才认识两天的陌生人身上,全身上下的布料只有胯间的三角内裤。你说,萨列里,我的好安东,你说我们面对死亡时会怎么样呢?妈妈、姐姐和我的观点不一样,她们畏惧谈论死亡;爸爸总说我想得过多,不如把精力转移到现实中来,转移到工作上来,安稳地生活,度过一生。你说,那叫生活吗?那叫生活吗?到时会不会变成这样——“没有人想去问津: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⑧

心跳在彭湃,死亡在絮语,而生命扼住他们的喉咙。萨列里想要呼救,但房间是空的,世界是空的,除了莫扎特,他谁也找不到。

那我们就不谈爱情,不谈永恒,我们来聊聊死亡,聊聊明天,萨列里呢喃着,想问他旅途的下一站在哪里,却又不敢,生怕答案引向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们没有聊音乐——我们居然没有聊音乐,它可是我维生的必需品;我们来聊聊诗吧。

那么,是叶芝、拜伦还是里尔克?或者,是伍尔夫*⑨?赤裸的金发男子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声音落入棉绒中似地轻。萨列里看出他的困倦,拉过被单来包裹住这具躯壳,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莫扎特傻笑着,用手臂去揽萨列里的脖颈,我们才认识几天呀,好安东,怎么感觉已经这么久了?是诗给我带来的错觉吗?是你误解我的同时、我也误解你了吗?我们的下一站应该是个靠海的地方,荷兰、挪威,或者干脆去你的家乡——我们回去!我们回到黄金港*⑩去!

听到这话的萨列里不免再次勾起唇角,又为即将到来的分离生出一分苦涩。他把莫扎特揽倒,躺在床上,用手盖住那双过于璀璨的眼睛,而后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一吻。睡吧,睡吧,他说,掩饰哽咽。我们不谈死亡,不谈明天,不谈梦境,我们谈下一站,那里或许会有爱情。


第二天萨列里临行时莫扎特一家人都来送别,利奥波德看着自己的旧同事不知作何思索,安娜和南奈尔靠在一起,把沃尔夫冈推到前面去。去呀,去呀,她们说。沃尔夫冈,别做莫扎特家的怂包!

萨列里靠在老雪铁龙的车身旁,指尖夹着一根点燃的烟,烟雾燎燎,涌起夏天清澈的热度。莫扎特站在门口,金色的卷发受着阳光的亲吻,他们的距离很近,却远得似乎无法跨越。

我要回维也纳了,萨列里说,把头扭向一旁,目光落到空气中虚浮的微尘上,周身被熏腾上烟草的味道。那里离萨尔茨堡很远。

多远?莫扎特眨眨眼,一副故作懵懂的情态。我的家人们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他们总在为我发愁,您知道吗?您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有近二百英里,油费要二十五欧。萨列里没有吸那根烟,只是让它燃着,等它燃完他就该走了,所以他没有加快它火焰的蔓延,也没有刻意延缓它的消散,他只是静静地等待,像等待那天抱着薯片从加油站冲出来的莫扎特一样。

莫扎特点了点头,回头看看自己的家人,南奈尔冲他露出一个微笑,而利奥波德只是冷哼。萨列里盯着那根烟,思考莫扎特还会说些什么,用意大利语说句再见?还是用德语说祝您好运?

都没有说,这些话莫扎特都没有说,莫扎特只是点着头,在那根烟燃尽之前扑到萨列里的身上。萨列里慌乱地踩灭被挤到地上的烟头,接住这个没轻没重的家伙。

距离算什么!死亡算什么!莫扎特嚷着,这让抱着他的萨列里有些尴尬地看向他的家人,却发现他们都摆出“早便料到”的表情,连利奥波德都没能例外,鬓角的白发跟着他一起大笑。

我用马刺策马疾驰!莫扎特的金色头发被风吹得乱扬,他冲虚无的空气挥舞起拳头,从萨列里的怀抱中下来,一派年轻骄傲的模样。死亡啊,我要朝着你猛扑过去,决不屈服,决不投降!*⑪

血液又升温,直至在高压下也沸腾起来。萨列里看着两手空空的莫扎特,颤抖着声音,问,你的下一站在哪里?答案是意料之中的——“我要去维也纳!”

莫扎特的兴致从来没有这么高过,他绕着雪铁龙转了一圈又一圈,隐秘不宣的情感被拖到被拽到阳光下来,夜晚关于明天的呓语成了今日的现实。萨列里拦住他,问,你不带些什么吗?莫扎特回答,足够了,足够了!我带上诗,带上音乐,带上疯狂——还有爱情!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瞬间即为永恒。

那我们就往下一站去,虽然维也纳什么都没有,萨列里打开车门,回头向那一家人行了个复古礼。但那里什么都有。

那不重要,莫扎特说。我们上路吧,我们上路!


于是他们踏上旅途,在生命的歌唱中。他们什么都没有带——也满载一切。









①自行车在德国非常流行,在日常出行方面,很多人都喜欢骑自行车,游行和抗议活动也经常在自行车上进行。

②德国的商店在周日大多会歇业,但加油站、一些餐馆、酒吧、杂货店,和开在火车站、机场的商店都不会休息。

③出自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作《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④爱神丘比特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红杏出墙和战神玛斯所生的儿子。为维护其母的声誉,丘比特给沉默之神哈伯克拉底送了一束玫瑰花,请他守口如瓶,不要把维纳斯的风流韵事传播出去。哈伯克拉底接受了玫瑰花,缄默不语,成为名副其实的“沉默之神”。

⑤出自俄罗斯诗人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的诗作《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⑥《困于成人身体里的孩子》(Inner Children Trapped Inside Adult Bodies)是雕塑家Alexander Milov的作品,见下图。


⑦出自安德烈·纪德的《窄门》。这是女主角阿莉莎的话:“为了重聚,每个人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⑧出自俄罗斯诗人安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邂逅》。

⑨指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其作品以高度诗意化、抽象化而著称。对她本人则有这样的评价:“她是一位诗人,却想写出一部尽可能接近于小说的作品。”

⑩黄金港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地名,两位角色爱情之旅的最后一个港口。

⑪“我用马刺策马疾驰。死亡啊,我要朝着你猛扑过去,决不屈服,决不投降!”引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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