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萨莫萨】说谎者、威尼斯和永恒的金色波涛

Sum:萨列里是个骗子,而莫扎特知道这件事。


*米扎/flo萨。长发小莫。

*时间线混乱,勿深究。

*结尾致敬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秋》。




作为维也纳宫廷乐正,萨列里并不仅仅以娴熟的作曲技巧及那副在乐师团中极其出众的英俊面孔闻名。而从他成为国家剧院指挥的那一刻起,加斯曼便再没有庇佑他的能力了。*①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年轻人,依然怀揣着靠意大利歌剧在维也纳扎根的理想,但这个理想在意大利歌剧院关闭之后彻底灰飞烟灭。萨列里开始变得沉默,因为他在音乐家的圈子里的时光让他意识到:喋喋不休的人总会招来白眼。他学会了闭嘴,把话说得婉转动听,即便如此,偶尔他还是会管不住自己的真心,让几句直言快语偷溜出口。

每当于此,这位宫廷乐正的脑子里就会闪现罗森伯格笃笃敲着手杖所发出的不满声音,那张抹着维也纳时新腮红的脸颊也冲撞进他的脑海——不能说它们扰人至极,但也绝对不讨人欢心。于是,在这位公爵半友好半强迫的建议下,他们进行了一次冒险的尝试——放出消息去,只称安东尼奥·萨列里先生在一个梦中受了神的指示,耶和华教他做“诚实的见证人”,他此后只能少言寡语,但他吐露的每句话均出自真心,属肺腑之言。

这消息的放出的确能够使萨列里那些略失妥当的话得到原谅,但其负面影响则很快露出端倪——诸位贵族家的小姐夫人们纷纷来到他府上拜访,只为收获他一句称赞。而其时她们又都捧着自己期盼的心望向萨列里,直叫他后悔自己当初答应罗森伯格的提议。

自然,她们总能在萨列里这里获得几个简短的褒义词,中肯而不逾规矩,与他过去用来称赞她们的话语相比也没什么翻新。如此几次,她们才不再用自己流盼的双目和娇俏的笑声来折磨这位生性喜独处的音乐家,放过了萨列里家即将被踏破的门槛。


可沃尔夫冈·莫扎特的到来又改变了现状——萨列里安稳、平和、无甚波澜的生活的现状。这位来自萨尔茨堡的少年天才似乎对萨列里抱着极为纯粹的好奇与热情,而没有人能忽视他对上帝近乎狂热的追求——毫无疑问,他认为萨列里本身就是神迹显现的再明显不过的证明,他自己则当然有理由去好好拜访一下这位音乐家——毕竟那六首钢琴变奏曲*②怎么能够表达尽他的诚意呢?

所以他敲响萨列里家门的行为并没有引起谁的重视,除了另一位当事人:萨列里并不觉得自己和这位在德国晃荡了一圈后又跑到维也纳的青年有什么共同语言,或许他会有些音乐方面的才华,但这里是维也纳——维也纳从不缺有才华的年轻人。当然,顾及自己的名誉,他没有直接地让莫扎特滚远一点——他让仆从告诉莫扎特:我们的先生说,请您滚远一点。

萨列里以为自己的态度足够决绝了,但他没料到莫扎特此人的脸皮之厚。明晃晃的拒绝并没有击溃莫扎特的斗志,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这家伙开始写信。在第一封信上,莫扎特还会恭恭敬敬地写上“致安东尼奥·萨列里先生”,但见萨列里并没有回应,他果断地在后面的信中采用了更为亲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亲昵——的称呼,并热切地向收信人表达了自己有多么渴望与之一见。

事实上,如果他们二人的生活全然没有什么交集,萨列里或许也不会处处躲避。约瑟夫二世已经敲定,将由他对莫扎特的资质一测高低,而他并不希望自己与莫扎特的见面影响到最终的评定结果——即使这个结果不一定公正。但是,看看那些信中大胆的词句吧!就凭这些,他也有充分的理由把莫扎特拒之门外:没有人想邀请一个满嘴花言巧语的浪荡子进入自己的家门。

可他对莫扎特的这些刻板印象在他看过《后宫诱逃》的排演后彻底改变,——它们不得不改变。过多的音符和恰到好处的旋律交织出一场他从未亲身经历的幻梦,而在看谱的时候,萨列里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对一段音符的排列进行评估,而是在向神的笔迹示以崇敬。他在一瞬间感受到灵魂的颤栗:那是人最原始的本能,即对美的敬服与对神明的俯首。所以他仓皇而逃,以落败者的身份,甚至没敢抬头去望一眼站在指挥位置上的那个将长发挽成发髻的家伙,这似乎同时昭示了他以后的命运——他将永远陷入名为莫扎特的网罗之中,照明道路的亮光尽数熄灭,徒留一盏过于浮诡不定的摇曳灯火——这灯火的名唤作沃尔夫冈。


当莫扎特第三次摘下萨列里种在花园里的白玫瑰时,他叼着它,用中提琴的音调叩响萨列里二楼卧室的窗。温暖而丰盈的声音悠悠荡入窗的缝隙,并不容萨列里抵抗半分,轻巧地钻进他的心间。在欣赏这段美妙音乐的时候,萨列里根本禁不住唇角泛起的微笑,可他转而又憎恶起莫扎特:这家伙当然有能力演奏出这般好的音乐。在童稚时期便扬名国内外的天才从来不需要领略世俗之险恶,如此也便不需要说谎。他刚刚来到维也纳时有一颗圣洁的心脏,到了现在依旧如此,且完全有能力让自己在这片浑水里来去自如,那头漂亮的金色长发上却不沾染一丝泥尘——当然,罗森伯格会让他吃到苦头的。

思及此,萨列里不免生出一分惭愧,为自己也参与到了陷害莫扎特的计划当中。不谈音乐,莫扎特是一位怎样的信徒啊:他搜寻着和上帝有关的一切(萨列里理所当然地认为莫扎特对他的关注全然来自于那些传言),把玫瑰和耶稣所作的诸多比喻*③都写进寄予他的无望的信里。

而当他靠在窗边,看向楼下立着的那个人时,那头金色的长发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分夺走了萨列里的思绪,他有些恍惚地想起自己好像从未看到莫扎特放下自己的长头发,这在人群中显得太过怪异;但如果是莫扎特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不难理解。侍者又来问他要不要把莫扎特赶走,萨列里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让他进来吧。

与以往的许多次一样,莫扎特并没有抱能够进入萨列里家中的希望,但他还是来了——并且真的坐进了萨列里的家中,成为来做客的客人。他还是像平日里一样,把一头长发都用发带给缚了起来,拢成一个略微下垂的团。但那些头发似乎是太长了,以至于他脑后的发髻有些松散,不少碎发打着卷落到了他的颈侧,莫扎特伸手去抓,却只是让那些发丝更蓬乱,像一捧跟他本人一样张扬的波涛。

萨列里吩咐侍者备茶,又看向笑盈盈的莫扎特和那把被搁置到一旁的中提琴,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他动了动嘴唇,思索着自己应该以怎样的语气发起话题,可临到开口他却又把试探忘了个干净——“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呢?”

金发音乐家歪着头,那些卷发也跟着他的动作一齐摇摆起来,“不为什么,只为见您一面,和您聊聊天,”他笑着,却让萨列里莫名有些心虚,“我想知道您——您是否自幼便只能吐露真言、无法撒谎?”

听到这问题的萨列里在心里轻轻嗤笑了一声,暗道怎么可能。他自认不是什么值得神赐的义人,只是一个善于假借外力提升自己地位的爱撒谎的人罢了。可他并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摇摇头,说:“是前几年突然变成这样的,——有几个传道士说,这是耶稣的赐福,感谢我主。”

莫扎特眨着眼,轻轻“唔”了一声,接过侍者递来的茶并道谢,自顾自地点头,说:“您说得对——感谢我主;那么,您可有对这赐福感到困扰?”

一连受了两次询问的萨列里觉得这段对话展开的方向似乎有些怪异,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接下去。他努力模仿着一个诚实的人应有的作态,眉眼放松,“是的,我常为此感到苦恼和烦闷。但我学会了忽视它——在逃避成为死路时,忽视其存在是一种良方……”

侍者的插话打断了在二人身边涌动的虚假祥和,他解释说罗森伯格伯爵来访(并且看起来怒气冲冲),现在就在大门口。萨列里皱了下眉头,看向莫扎特,心中流露出几分歉意,为自己在暗中对莫扎特使坏的朋友——可这未免有些过于虚伪,于是他尽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只是询问莫扎特是否愿意去楼上躲一下,毕竟罗森伯格与他并不相合。

莫扎特笑嘻嘻地应了,在给他留下一个吻手礼之后噔噔噔地跑上楼去,萨列里只来得及看到他拐向自己卧室的残影。罗森伯格来了,再次敲响他那根过于结实的手杖,“莫扎特来过了?”他质问着萨列里,眼神就像父亲看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萨列里,我告诉过您,他是个危险的人——”

“因为他会威胁到你我的地位,而我们,自然,站在一条线上,”萨列里开口,不动声色地把方才被莫扎特吻过的手背到身后,他看到罗森伯格的表情渐趋缓和,“他的确来找过我,但我们并没有聊什么。事实上,我只能从我们的对话里看出一件事:他是个自高自傲、不知轻重的年轻家伙。”

罗森伯格哼了一声,“他不过是个登徒子罢了……如此嚣张!恕我直言,我的朋友,我知道您对音乐怀有崇高的敬意,并不屑于行此劣事;但只有当您站得足够高时,您才能够专心地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至诚至高的音乐……”

萨列里只是安静地听着,想,至诚至高的音乐,我已经在莫扎特那里听到过了。

罗森伯格离开后,萨列里并没有急着上楼去找莫扎特,而是把沙发上的几根金色长发小心地收起来,它们的主人是谁,一目了然。他思索着怎样处理这些颜色突出的东西,无果,只能塞进自己的口袋,往楼上踱去。

然而当萨列里进入卧室时,他只看到了一张莫扎特留下的字条,莫扎特在上面称说自己下次会再来拜访萨列里。窗户敞开着,很难说年轻人在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头发被窗隙夹住的可能性,他叹口气,走到窗边,拽下一绺金色的长发。


事实证明,当初萨列里和罗森伯格放出的谎言已经发展到了这位宫廷乐正需要用余生去圆满的程度。他不知道这是否标志着自己一生的葬送,只知道当莫扎特用那双深咖色的眼睛看过来时,他头一回有了戳破这所有难堪谣言的冲动。从莱尼亚戈到威尼斯,萨列里一路都受着父亲朋友的资助,却从未有人教他说谎。身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时常为此感到惭愧,尤其是在见到莫扎特之后。

假话编织成的云幕由他而起,被粉饰成足以骗过所有人的现实。偶至夜深,萨列里也会对着镜中那张被千百人赞叹过的只说真话的口流露出一抹厌恶,当然,这不代表他会真的把自己置于万众唾骂之地。只是在想到莫扎特的时候,他会感叹:天才在被谎话蒙骗的方面,表现得与庸人也无甚不同。

他们再见面的时机很快来临——萨列里的生日要到了,罗森伯格立时决定要邀请维也纳大部分贵族与音乐家来参加这次晚宴。对于这种社交场合,萨列里一直不太热衷,甚至可谓是极其不喜。但他没有其余的选择,毕竟他的地位还没有稳固到可以让他摒弃一切社交的地步。

一枚枚属于萨列里府邸的火漆印章被戳到邀请信函的封口处,宴会的繁华与欢声已经钻进萨列里的耳中,即使当事人只想对着那叠成堆的纸张叹气。

莫扎特在此时的来访——那天他离开之后的第一次来访——便显得有些失当,可萨列里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在他下楼之前,他便听到一声过分欢快的问候。莫扎特以一种毫不庄重的速度奔到他的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个被黑布盖住的鸟笼),在行过一个花哨的礼之后又递上一个笑容,而后这笑容很快被其拥有者敛去——莫扎特的表情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萨列里以为是自己没掩饰好自己的真实情绪,但一旁侍者与女仆的窃笑则扫清了他的忧虑。他摇摇头,邀请莫扎特上了楼——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的确把莫扎特引到了自己的琴房中,没让这位天才看到那一堆惹他烦心的还未发出的邀请。

“我曾听闻您的羽管键琴弹得很好,”莫扎特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好像刚刚那个有些失措的人不是他似的,“我前几天从一个捕鸟人那里买来一只椋鸟——不知道它是否有幸能与您合奏一曲?”说着,他还真的撩起那块黑布,一只头部和颈部都闪着漂亮的铜绿色的紫翅椋鸟闯入萨列里的视野。

他知道这种鸟儿,知道它们的鸣啼有多么像天国的哨声,也知道它们的骄傲是如何地与莫扎特如出一辙。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莫扎特要做出如此举动:是为了讨好?不,这太不符合其行事作风;是为了炫耀?不,只是一只鸟儿而已,虽然它身上遍布的白色斑点的确很美;是为了寻找共同语言?萨列里摇摇头,自嘲自己想象力之丰富,坐在琴凳上,用沉默的动作传递了同意的讯号。

“您别小瞧它,是因为我偶然听到它唱出了我的一段协奏曲,我才买下它的,”莫扎特鼓了下腮,脑后的发髻随着晃动两下,“那么,请您先开始吧。”

这话不免让萨列里露出个笑容,同时又让他揣度起自己应该弹奏出怎样的水平。莫扎特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说:“您只需要像平时练习一样随性地弹——我相信您在音乐方面的造诣,而音乐总能为我们带来喜悦,不是吗?”萨列里心中一动,颇为无奈地抒出一口气,把方才的烦心事全部抛诸脑后。

不可否认,莫扎特的椋鸟同它的主人一般有才华——当然,夸张手法,但它的歌喉和模仿能力已足够出众——萨列里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触碰琴键了,每当他坐到琴凳上时,都会有太多双眼睛在等待他的出彩表现(或是出丑,他们其实更喜欢看这种);又或者他关上门来,独自练习,把自己心中那些并不合大众口味的旋律宣泄到琴键上。而现在,房间里多了个莫扎特。

萨列里弹了一段在心里琢磨很久的乐段,毫无疑问,这些音符的用法受了莫扎特不小的影响,所以他从未将它们书写到谱纸上。当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时,椋鸟在一旁叽叽喳喳着一些零碎的乐段,不多,但它们为这段乐曲加上了恰到好处的修饰音。当萨列里睁开眼时,他看到莫扎特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说,我想,有些地方还可以修改得更好。

于是在这个下午,萨列里的琴房变成了两位音乐家争论的地方。他们因为一段从未被明明白白地以墨字形式呈现在纸上的乐曲争论起来,偶尔各执己见,偶尔达成共识,但更多时候还是莫扎特发表自己的看法,然后萨列里斟酌片刻,予以润色和点头。最开始只存在于萨列里心中的那几行音符逐渐延伸,拉长成一首杂糅了他们两个人风格的谐谑曲。

萨列里看着最终还是落到了纸面上的这支乐曲,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来与自己的敌人——姑且让他把莫扎特称为敌人吧——颇为愉悦地研究他心中的乐曲。这个认知让他有些发怔,可莫扎特只是看着他,笑得开心,问:“您喜欢吗?”

他喜欢吗?很少有人这么问他,毕竟宫廷乐师发表的曲子从来只需要服务于观众的喜好,他们自己的喜悲与否从不在作曲家应该考虑的范围之内。萨列里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他当然喜欢,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参与制作的最好的乐曲之一,可是他能给莫扎特什么答案呢——“事实上,这并不是我们应该写就的作品……”

“我只是想问您喜不喜欢而已——那么,感谢,您的心已经给了我答案。”莫扎特逗着那只椋鸟,哼着一段欢快的旋律,鸟儿也便随之啼啭起来。萨列里看着一室之内的情形,思量着莫扎特这句话的含义。

“萨列里,请看看这个从来不畏惧死亡的小家伙,多么可爱;对了,我还有一句话——”本来用侧脸对着萨列里的莫扎特突然转过头来,用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坐在琴凳上的人,“如果您不喜欢宴会,其实可以不办的。——我能听到您内心的不悦。”

萨列里的第一反应是笑,嘲笑,冷笑,讥笑,但无论如何最可笑的人还是莫扎特——“听到您内心的不悦”?萨列里摇摇头,想,这位天才的少年心气果然尚未脱去,居然说出这种幼稚的话。但他随即又担忧起来:如果这是真的怎么办?——如果莫扎特真的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呢?那么他的那些不堪、妒嫉、深埋在骨里的自责与懊悔,如此一来不也就无所遁形?

在这几秒钟里,萨列里已经在脑内模拟了几种杀死莫扎特的方法,可他很快止住纷乱的思绪,暗自唾骂起自己的阴暗,做最后的辩解,“我从未说过我不喜欢……”

萨列里没能说完那些话。在莫扎特把手按到他胸前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后退,狼狈地逃出本属于他的琴房。等他调整好情绪再回到屋里时,莫扎特已经再次离开。这次他没有留下字条。


之后萨列里只会在美泉宫里偶遇莫扎特了,可后者在看到他的时候总是行色匆匆,眉眼间凝着本不应该出现的沉重,不免让他生出疑心。但说实话,跟那个不堪的秘密可能被泄露出去相比,萨列里其实更担心莫扎特会为他的所思所想而生气。

是的,他现在已经默认莫扎特真的能够看穿他的内心了,毕竟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能被解释通:这位年轻音乐家对自己的莫名关注,的确来源自己散布出去的那些谣言——拥有特殊能力的天才以为萨列里是与他一样的被神赐福的人,结果发现自己的想法不过是说谎者推波助澜出的骗局。莫扎特应该对他感到失望的。萨列里想。

可莫扎特还是出席了他举办的宴会。萨列里当然注意到了这个金发的家伙,但数不清的应酬和酒杯被推到他的面前,听那些重复的陈旧的对于他身上神迹的褒奖。罗森伯格在他身旁配合地笑,举起酒杯,说感谢我主。

莫扎特只是坐在角落里,一反常态。他没有去搭讪贵族的小姐们,身上也没有沾多少香粉和唇印的味道。萨列里有几次故意走过他面前,似乎是朝着别人致意,但他们的视线随之相触,萨列里只能匆匆挪走脚步,他当然知道莫扎特一直在盯着他看——只不过没什么人注意到就是了。

大部分人只是跟着人潮的脚步,在洪流中喜爱着莫扎特和萨列里的音乐。他们大多没有一种对音乐的确切感知,只是聊以解闷,并不如两位音乐家一样把音乐当做自己灵魂的组构部分,所以他们也不会过多关注萨列里或莫扎特本人,——不过是两个会作曲的普通人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呢?

但对于萨列里来说,莫扎特是不同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莫扎特有着他从未见过的音乐天赋,更是由于莫扎特身上那种超脱于纷扰与世俗浊流的清澈。他的洁净是纯粹的,以至于萨列里只消看他一眼,便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震颤:那头过长的金发、玩世不恭的态度、蔑视俗套的双眼……太多意象撕扯开萨列里,又融构成一个莫扎特,但这只是属于萨列里一个人的心语,怕是莫扎特也难以窥及——因为莫扎特已经离席。临走时他留下一封信,萨列里把它收进衣兜,宴会散去才拆开漆封。

信上只有一句话:您是诚实的人,请您告诉我——死亡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萨列里面对着桌上展开的信纸和那单薄得有些轻浮的字句发愣,他不明白莫扎特的意思,是威胁?是恐吓?不,不可能,除了莫扎特任何人都有可能利用他的秘密来威胁他但是——除了莫扎特。

门被敲响,带着些困倦的老管家开门进来,说,莫扎特先生来了。


莫扎特来了。当然,他会来的——只是萨列里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他看着自己刚刚在纸上措辞的答案,想着那个问题——一个毫无趣味的、轻狂的、飘渺的,一点也不像莫扎特会关心的问题(倒像是萨列里会问的)。在得到应答后,老管家转身下楼,然后访客上楼——萨列里看到穿着一身三色堇紫的莫扎特,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这才又想起莫扎特关于“能够听到内心声音”的自述。

他没吭声,把自己写好的回信折了两下,尽力不让什么复杂的思绪占据自己的内心。莫扎特则站在一旁,抿了抿唇,说,您完全没有提防我的必要——只要我不主动去听,我并不会窥探到您的隐私的——我保证,至少今晚不会。

为了别人的想法而委屈自己?这不合理,太不莫扎特。萨列里轻轻嘲弄着自己多余的恐慌,把那封信塞进莫扎特的手里。“不管您说的是真是假——希望您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莫扎特闭了嘴,手里攥着那张信纸。他没有打开它,只是塞进兜里,说:“我想听您内心的答案——纸上的声音太不确切,不是吗?我相信您会给我——给自己一个答案。”

内心的答案。萨列里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汇,思索莫扎特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但很明显,他只能想到最平庸的那些东西:优秀至足以留在人们心中的作品、声望和名誉、无数人渴望一窥的谜团,以及世人苍白无力的揣测与曲解——或者干脆什么都剩不下,没有天堂与地狱的区别,没有天使的引路或魔鬼的诱惑,只是什么都剩不下;死亡之后,一切都归于虚无,因为存留在人世间的所有都不再与死者有关,所有的悲苦、欣喜和怀缅都是属于生者的,死者只是睡在回忆里,走在当下的过去。

在不知不觉中,他把这些东西倾吐给了莫扎特,当萨列里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莫扎特看着他,眼神平静,说,是的,什么都剩不下。作品、名望、误解,它们是属于人世的东西,可死者不属于人世。

萨列里想到这个问题的指向——他一直讳莫如深的东西,莫扎特是怎样做到能够如此自在地谈论死亡的?又是如何地使自己看起来已然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只待那终末时刻的降临的?他不明白,不理解,只是想到了自己死后的景象,想到莫扎特死后的景象:而莫扎特当然不会考虑这些。

凭那些音乐,莫扎特一定会在死后被大肆赞扬——是的,死后。维也纳乃至整个世界都对死者的作品偏爱有加,这是一个难堪的现实,可众人都需服从。

莫扎特学不会屈服,即使他的天才在某种意义上也被囊括进命运的范畴:他身受命运束缚,却永不会向命运屈服。而这正是萨列里所做不到的。多少人拼尽一生也换不来半分的名誉,已经在此刻的莫扎特背后隐隐闪现了光芒——毫无疑问,他对此是有预料的:但莫扎特当然不会考虑这些,依旧。现世的一切让他没有半分闲暇去思考死亡以后的悲戚,莫扎特只会藉着全部的热烈向前奔去,去冲击未知的极点,像每一个早衰的天才。

萨列里在这一刻仿若忽然获得了真正的灵启:不是他曾经说出口的谎言,而是真正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念头:他几乎悚然地发觉莫扎特的才华竟真的耀眼到了如此的地步——只有死亡能与之抗衡,又或者死亡也略逊一筹。过于耀眼的亮光自然会过早陨落,但这亮光从来不会在意自己陨落的时刻,他们只在乎自己陨落之前是否已经真正地燃烧过闪耀过,像每一颗流星,在庸人的眼中燎原。

可莫扎特只是看着他,没有吵闹,没有震怒(毫无疑问,他知道萨列里曾经在背后使的坏)。他的表情称不上喜悦,但足够温和。他问萨列里:您是如何看待我的音乐的呢?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萨列里因此得知莫扎特真的信守了承诺:他没有主动探听萨列里心中的想法,即使他有这个能力。他只是安静地看萨列里纠结,然后问:我知道您能听懂我的音乐,也知道您内心的音乐有多么彭湃——可您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您真实的感觉,是如何的呢?

面对着莫扎特,萨列里只觉得自己早就被细细地剖解开来。我对您的感觉,一如人类面对神明与大海,又如所罗门的箴言*④,萨列里说,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去,低下膝去,直至双膝触地。心中安静,是肉体的生命……

他就此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拉起莫扎特的手,按到自己的左胸前。萨列里知道莫扎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说不出口的话就在心里,这是那神赐的能力需被应用的时刻。

莫扎特看着他,脸上的平静逐渐褪去,显出一副孩子气的迷茫情态。他像是在高兴,眼中却蓄满晶莹的泪。萨列里吻上莫扎特的手,从指尖到指根,根本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他说不清自己心中奔涌流窜的情感如何,只知道体内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嗡鸣,每一块骨骼都在悲吟:为神明的赐福,为神明的理解与爱,为莫扎特,为他自己。他听到莫扎特所说的自己“内心的音乐”。

没用多久,莫扎特也跪下来,那头长发滑到他的肩头,却还没有完全散落的意思。萨列里只能在模糊中看到金色的波涛向他涌来,两片温热的唇贴上他的侧颊。他跪在地上。他在祷告。他在忏悔。没有人打破沉默,没有人更进一步,莫扎特最终也没有说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一个针对他的恶人,只是在听到萨列里沉默的想要独处的愿望时,起身离去。


萨列里启程去威尼斯的事没有和多少人透露,约瑟夫二世给他批了无限期的长假,而罗森伯格则为此叹了好几次气。莫扎特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即使并没有人刻意隐瞒。

威尼斯的阴雨日多,萨列里到的时候,这里已下了几天的连绵细雨。他在一个临靠亚得里亚海的小镇住下,终于逃脱了宫廷乐师身份的束缚和无休无止的应酬。海风会卷着盐粒的腥咸在清晨敲开萨列里卧室的窗户,而在维也纳看不到的海鸟是这里的常住户,它们掠过水面时于喉中啼啭出的音调常比由那些被关在名誉牢笼里的乐师们作出的乐曲更动听百倍。

萨列里在这里沉下来,沉进海风里,沉进海的歌吟里。他很久没有体验过和海肌肤相亲的感觉了,静谧的温柔的海,那片存在于他年少记忆里的蔚蓝。在没有下雨的时候,他会带着一卷莫扎特的曲谱和几张空白的纸,往海边一站就是半天。扑在海岸上的碎浪挣扎着攀上他手中的纸张,留下一点尾痕,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在靠海处生活的日子里,他无暇想太多。海浪让他的灵感如泉喷涌,即使他深谙这些音符并不如宫廷中的鉴赏家们所希望的那样排列,它们来自于他的内心——他真正的内心。他过去总在逃避,躲着它们,像躲避什么残忍的痼疾。直到莫扎特将它们的存在一语道出,他才真正开始正视这些鲜活的乐曲。

莫扎特,莫扎特。萨列里如今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琢磨这个姓氏的意义:星星,或是其他什么与之相似的事物。他这次离开是落败,是认输。他写下心里那些从未被人重视的音乐,惊觉名为莫扎特的天赋居然也在他的骨里扎了根。他带着莫扎特的手稿沿海岸线慢慢地走,看那些音符被海风浸湿,连脑海中的乐曲都缠绵上海的气息。

可这种宁静并不永久,它会被打破,被另一位当事人打破——就在莫扎特找到萨列里的时候。萨列里并不意外,因为莫扎特迟早会注意到他的离去,并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他的去向——至少莫扎特现在是这样做的。

这天,萨列里并没有带什么曲谱,只带了一颗朝圣的心,去感受自己与上帝之间的距离。他太过专注,以至于在莫扎特喘着气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只有发愣的份儿。他看着莫扎特并不十分整洁的外表,问,您是怎么来的?莫扎特说,坐马车呀,我坐了好久好久好久的马车,到这里的时候还下雨了,头发浸了水,我等它们干了之后,才沿着海岸线来找您——

萨列里想责怪他冒失,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指责别人的立场,只能重新收敛了这些念头。莫扎特眨着眼看他,问,我没怎么来过这里,您觉得今天会下雨吗?萨列里抬头看看天,说,会的。于是莫扎特点点头,试探着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萨列里没有后退,只是感受着属于莫扎特的体温贴近自己,直至他们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天际压下绵厚的灰云,海风应景地奏起近似交响的乐曲。灵魂,上帝,音符,莫扎特说。这些是我毕生都在追求、且将永远追求下去的东西,您还记得我的椋鸟吗?小小的可人儿。其实我买它还有别的原因——我小时候听教堂里的管风琴师说过,这种鸟儿的灵魂是乐曲的形状,正因如此它们才拥有极致的模仿力与绝美的歌喉。它们在活着的时候会用尽全力去歌唱每一段旋律,它们的死亡不是纯粹的死亡——它们会去往音乐的世界,那是比人世更靠近上帝的地方。

萨列里听着耳边的絮语,感受到风的轻声提醒。混着嘶吼的轻柔乐曲划过他的耳膜,水鸟在空中翻转,用翅尖与长空搏击。他用手抚上莫扎特的长发,第一次意识到它们的触感竟如丝绸一般。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便听到您对我的不屑啦,莫扎特颇为愉悦地说。当然,以及您的赞美——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只是好奇,好奇您这样的音乐家会怎么评价我:和其他人一样吗?用那些索然无味的词句与并不真切的拙劣感情?用堂皇出的笑容与掌声?都没有,我只是听到您心脏对我乐曲的和鸣——而这已超过一切。萨列里,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明白的,我知道您明白的。

被呼唤着的音乐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明白,他有些醉了,在这愈发狂乱的海风中。他略短的黑发都被扬起,更别提眼前人的一头金色长发。那个发髻在风中颤巍巍的,萨列里想把它拆开,可又觉得这动作太过亲近私密,莫扎特察觉出他的迟疑,便握着他的手拽下发带。那一大捧金色的浪涛随之向地面扑去,像流动的金子一样,堪堪在莫扎特的腰际停住。

萨列里曾经想过,这么长的头发会不会让松开发带的莫扎特看起来像个女孩,如今他知道了答案:不,那头金色长发只是让他想起了阿波罗、赫利俄斯或者其他与光明有关的意象。多余的话语被噎在喉咙里,他给了莫扎特探读自己内心的权利,却从未觉得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般安宁。萨列里在恍惚间被莫扎特抱住了,但他又觉得自己其实不是被抱住了,而是被金发的神明拿着金子制成的绳索捆缚了手脚——他不想挣脱,只一心想要沉溺下去。

在萨列里想要伸出手回抱之前,属于威尼斯的风吹过来,吹向永恒的亚得里亚海,那里面杂着腥味和浪沫,混着乱石的坚硬和海洋生物的倒影。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叹息,死亡在叹息。莫扎特问他,您说,魔鬼难道不是爱耶稣的吗?*⑤我们真的——我们真的需要永恒吗?风刮入他们的衣领,却钻不过他们之间的缝隙,它卷起莫扎特的长发。这狂妄的金色波涛像他的主人一样企图攫尽萨列里的呼吸。死亡在他们面前投下阴影,而对感情对行为的抽象的定义退避一旁,积雨云的灰把海染成自己的颜色,明亮的蓝热切地拥抱阴暗。而他们只是站在这里,任由脸上结起时间的冰霜。








①加斯曼去世后,萨列里接替他成为宫廷作曲家和国家剧院的指挥。

②1773年,莫扎特在维也纳逗留了一段时间,并为萨列里的一首咏叹调写了六首钢琴变奏曲,以示致敬。

③耶稣用比喻解释天国的奥秘,目的是只让信徒知晓,不被旁的人知道。

④指《旧约》中以色列王大卫儿子所罗门的箴言。该处萨列里的话取自《旧约·箴言 14:30》:“心中安静,是肉体的生命,嫉妒是骨中的朽烂。”

⑤《新约·马太福音》中描写到耶稣受魔鬼试探的场景:“魔鬼又带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4:8)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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