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萨莫萨】情爱小说

Sum:莫扎特并没有在三十五岁那年死去。


*米扎/flo萨。




在缠绵病榻的那几个月里,莫扎特无疑已经将人类疾病所能带来的大部分疼痛都尝个遍了。由于身体的日渐虚弱和旧疾的复发,他没日没夜地被内脏处传来的不适感折磨着,而很明显,康斯坦斯找来的那些医生已然对他的症状束手无策。

若只有肉体方面的痛苦,莫扎特倒觉得自己其实还可以忍受现状,借着昏睡和脑中的音乐度日;但最让他发疯的其实是其他东西:看不到尽头的无聊日子、偶至的耳鸣和那些噩梦,等等。这些精神上的问题让他陷入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的境地,像条渴水的鱼,却只能在即将干涸的河床里挣扎。

最常见的情况是上一场噩梦还未结尾,现实的困厄就又缠上了他的手脚。咳嗽与不间断的疼痛没法完全概括他的病重,病情的突然恶化也让他的妻子由最开始费尽心思寻找最好的大夫(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来给莫扎特诊断,转变成了后来的沉默。半空的酒瓶和药包堆满了他的床头,各种不怎么花钱的偏方他也试过,持续削瘦下去的双手和浮肿的小腿却似乎在嘲弄他的希冀。终于,来访的客人也减少了,他们不愿沾染上死亡的气息——这不能怪他们,毕竟没有几个人会在看到莫扎特如今的模样后还觉得他能够好起来——这家伙几乎已经成了教科书上关于濒死者的定义。

可不管传言再怎么详细真实,终究还是有人不肯相信,比如萨列里。罗森伯格口中关于莫扎特病势的描述他已经听了几十遍,可他还是在真正踏入那扇卧室门的瞬间感受到了悚然,险些为眼前所见软下膝来,跪伏到地上。

这不是他头一回来探望莫扎特,但病人如今的样子却还是让他心惊。萨列里靠近床边的时候,莫扎特还睡着,——又或者是昏迷,这二者的差异其实没那么明显——多像个孩子啊。萨列里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康斯坦斯从来没有向他求助过呢?

街市上的风言风语和宫廷中的议论是萨列里得知莫扎特近况的来源,而康斯坦斯——她从来没有向他要哪怕一点支持。因此,他无法帮助这位对他来说亦敌亦友的音乐家——作为陷害天才多次的宫廷乐正,他哪里还有主动出手救助天才的立场?

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莫扎特患病之后,萨列里很难再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康斯坦斯的驱逐无疑把这种不平静扩大到了极点。萨列里没有理会女人的低声怒吼,只是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并不受这个房子的女主人欢迎的事实,然后细细地用目光去打量床上的病人:莫扎特瘦了不少——不,是瘦了太多太多。他的颧骨只能勉强撑着脸颊的轮廓;那截露在被子外面的脖颈也不免缠了几分美感——在脆弱的前提下,那上面的青筋根根冒出,让萨列里幻想起其中血液流动的韵律;他的双手耷落在被单旁,几根骨头像织衣用的长针,只是挑着薄薄的一层皮肤,不再能承载生命的重量。

床头柜上的物品除了药碗就是酒瓶,萨列里皱了皱眉,觉得莫扎特肯定不会喜欢这些。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梭巡,但最终也没有找到一点有生气的东西,只能重新放回到莫扎特身上。康斯坦斯的手指依然指着外面,沉默地传达着抗拒。正踌躇之际,萨列里看到床上的音乐家突然动了动睫毛,而后缓慢睁开了眼睛。

本没预料到莫扎特会醒的两人同时愣了愣神,竟还是病人先打破静寂,“啊,萨列里,”莫扎特的声音有些哑,带着种说不太清的缱绻,“您来啦……不,我知道了……我又在做梦啦。”

萨列里听着莫扎特细微的絮叨,意识到这家伙此刻恐怕是有些不清醒的。他知道那些病重的人在长期得不到及时治疗后会陷入一种介于清明和迷蒙之间的状态,但他不知道莫扎特居然也会被这种情况困扰。

直到他想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萨列里拦住的时候,莫扎特才恍恍惚惚地脱离了那种状态。他自鼻腔里哼哼了几声,眯缝着眼看向萨列里,又轻轻“啊”了一声,用一种并不确定的声音问道:“您真的来了吗?……”

这问句有些太过小心翼翼,让萨列里有些不适应。他印象中的莫扎特是张扬的、毫不顾忌任何事物的,而不像现在这样,陷于困顿之中无法脱身——当然,这不能怪康斯坦斯,她已经尽了力。思及此,萨列里甚至有些愤懑——他不愿看到莫扎特这番犹犹豫豫的怯懦姿态。

“是的,莫扎特,我在这里,”萨列里注意到了自己声线的颤抖,也注意到了莫扎特晃晃悠悠伸出来的手,于是他握住它,动作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真挚,“您感觉……好些了吗?”

萨列里在自己把这话问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好些了吗?明晰的答案就摆在他面前,他却还要装腔作调,多可笑。他闭上嘴,看着病人的眼尾晕染上点点笑意。莫扎特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好些了,您呢,您……怎么样?您是来——是来帮我的吗?”说着,他眼睛里的烛火又散落成碎的光点,瞳孔也失焦,嘴唇微微翕动着,喉咙中也滚出几声哽咽。萨列里没有逾越朋友的礼节,但他的心脏却揪起,他不知道莫扎特在这间矮窄的旧屋里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日子,但光看他如今的模样便知道它们肯定不令人愉快。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型,但他不敢吭声,只是想要松开手,接着却看到莫扎特喘息起来,唇片轻轻抖着。萨列里,莫扎特喊他。我多么……多么舍不得您呀。


等到萨列里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康斯坦斯收拾东西回了曼海姆的老家,而莫扎特被他找人抬进了自己的府邸(一刻也没有耽搁),第二天这消息就传遍了维也纳。萨列里原本无意去体味这对夫妇之间的离心,但当他看到莫扎特在睡到自己卧室里那张大床上时所流露出的放松时,他把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全盘接下了这个死局:把莫扎特重新送回那个阴冷的旧屋里肯定不切实际,这也标志着这位音乐家在某种意义上彻底与过去割裂了——而不仅仅是他来到朋友家里养病这么简单。

萨列里没拖着,在莫扎特住下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找来维也纳最好的医生给莫扎特诊断,又买了不少之前这个贫穷音乐家根本吃不起的药。莫扎特也很给他面子,发热和红疹一个都没少,在住进来以后就几乎不再睁眼,偶尔清醒,也只嘟囔两句萨列里听不懂的话,转眼就又睡过去了。

这家伙肯定是病得有些糊涂了,萨列里在应付宫廷中的同事的余暇里抽空想着莫扎特,想那个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三小时半都在无意识中度过的音乐家。医生和他说莫扎特病得很重,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听天由命。他想到这个词。萨列里让跟了自己多年的老管家在自己离家的时候好好照看莫扎特,尽量满足他的所有需求(不论合理还是不合理)。这像是一种弥补性的行为,在自知对莫扎特有所亏欠的此刻,萨列里一退再退,把自己领地内的大片领土都划了出去——划给了莫扎特。

而另一位当事人就这样安稳地病着,萨列里尽量避免与他的直接接触,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探视,或是听老管家每天向他陈述的内容——比如莫扎特身上的水肿又消了一些了,醒着时好像也不那么迷糊了。大部分时间,萨列里就只是听,既不发表意见也不透露感情,斟酌着那个姓氏的重量,最后再叹口气作结尾。

几周之后,莫扎特勉强能下床了,但仍需要别人的搀扶——这是萨列里不小心撞见清醒的莫扎特的时候发现的。金发的音乐家高兴地向他挥手,即使那只手臂还是瘦得吓人。萨列里走近他,嗅到他身上几缕缠人的药香。“您还好吗?”莫扎特笑着问,眼中漾起愉悦的波。萨列里愣了愣,点点头,想把莫扎特塞回被窝里,却被躲开了动作。“我好啦,——我快要好啦。您带我出去玩玩吧?”

萨列里皱了皱眉,手掌抚上莫扎特的脸颊,使了些力固定住这颗不断前后晃动的脑袋,他这才发现莫扎特的目光还有些涣散,这人其实根本没怎么清醒。他想把一旁的被子拽过来给莫扎特盖上,却被音乐家用双手双脚缠住了身体。在拼着力不让自己压在莫扎特身上的时候,萨列里只能无奈地用言语安抚他:“等您再清醒些,我就让您出卧室门,在宅子里走一走。”

他看到莫扎特那双深咖色的眼睛亮了亮,而其拥有者似乎才想起来这卧室是萨列里的,开始兴致冲冲地打量房间里的全部装潢,床脚的涂层、桌上的那盏蜡烛和墙壁上挂着的十七世纪巴洛克风格的油画,他一个也没放过。而随着把这些物件一点点全部看过来,莫扎特眼里的笑意愈聚愈深,“我这才看出来,”他说,“您真的是个意大利人呀。”

最终萨列里还是屈服于莫扎特的好奇心,他搀着莫扎特下了床,看着音乐家的脚在羊毛地毯上挪动,就像是看水生植物在湖面虚弱地浮游。从二楼的卧室到一楼的楼梯不长,但也足够让没有完全痊愈的莫扎特气喘吁吁。他把头靠在萨列里的肩头,抿着唇瞪大双眼去看空间里存在的所有物品(明明这些东西一直都有,莫扎特之前来访时也都看到过),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浅的弧。这一系列动作让萨列里不禁怀疑起来:对于这个他们二人都只是稍作停留的世界,难道莫扎特是发自内心地喜爱的吗?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肯定的。萨列里看着颤巍巍想要去摸一个画框的莫扎特,在他撞到桌角之前把他拉回自己的身边。莫扎特嗤嗤地笑起来,没走几步就困得一脑袋扎进萨列里的怀中,萨列里只得把他又抱回卧室里,觉得自己实在应该从今天开始少吃些甜食。

“真美啊,”萨列里正准备拉上窗帘,忽然听到莫扎特这样说,他没回头,把窗帘又拉开,露出外面花园的景象,而莫扎特又笑了两声,“您是懂我的——多美啊,那些生命,对吗?”萨列里看向窗外,初秋的温度已经让不少花都凋零了,只剩下几株晚凋的种类还在摇曳,这景象未免有些凄凉,他咬了咬牙,用力拉上窗帘,说:“没什么好看的。”

莫扎特沉默了一会儿,萨列里以为他生了气,转头去看床上人的表情,却发现这家伙正在憋笑,“您不懂,”他说,拉着被角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这比成群的醉鬼可好看多啦。”

萨列里想了想莫扎特旧住处的所在地,便不再奇怪,“您以后不需要再回到那里去了。”回到无望与陌生的熟悉当中去。萨列里想着,按了按那头蜜金色的长发——该剪了。他朦朦胧胧地想,瞥见莫扎特眯起了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当然,日子不可能完全地平淡无波。外界关于他们二人的传闻不可避免地传进萨列里的耳中,那些揣测和假设都浸着恶意,但他只是庆幸莫扎特出不了门,因此也听不到这些流言。

萨列里没有对这些话作出回应,只是会对那些认为他在做善事的贵族们致以谢意。但凡是和莫扎特沾边的人和事似乎都逃不脱一个倒霉,宫廷乐正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不怎么在意罢了。现在最让他焦头烂额的其实是莫扎特本人——这家伙在那天出了卧室门之后就一直嚷嚷要出家门,去巴黎圣礼拜教堂礼拜。

其实莫扎特哪里是想礼拜,萨列里知道这家伙就是想去看那些泛着紫光的玫瑰彩窗和耶稣受难时所带的荆冠,可他怎么敢让莫扎特在这个时候去法国*①?拒绝是肯定的,而莫扎特闹脾气也是肯定的。无奈之下,萨列里承诺莫扎特在他病好之后会带他去意大利,去圣彼得大教堂——“那里的彩绘玻璃窗也很漂亮,不是吗?”莫扎特只是闷着鼻音哼哼,说:“我要去圣·斯蒂芬*②。”

这下子彻底没办法拒绝了,毕竟莫扎特已经恢复了不少,身上有了些肉,也能自己下床了,医生还建议他多活动活动。可在出门之前,萨列里还是用披风和针织帽把莫扎特裹了个严严实实,估计连南奈尔都认不出他来。这样做一是为了防寒,二是为了避免这次出行再引起什么闲话——他没什么所谓,可他不想让莫扎特听到哪怕半句。

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些微妙,但谁都没有迈出最后的那一步,对于这次颇像约会的同游,两个人也都默契地选择不予置评。萨列里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挡住了,这个造型引得莫扎特笑起来,说,大师,没有胡子的脸让你看起来好年轻哦。

出门后,他们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前往目的地,远远就能看到教堂屋顶贴着的那些菱形彩色琉璃瓦,几个尖塔直直地刺向天穹,而守门的那位老人正带着笑容望着街道与人群。和萨列里并肩进到教堂里面后,莫扎特眼前一亮:两排哥特式的柱子把教堂的正殿隔成了三部分,而玻璃窗被光线穿透时所投射出来的彩色碎影漫散在空气里,像神谕落下时自天际流淌出的虹。

“我们站在上帝面前啦,萨列里,”莫扎特轻轻地说,目光落在远处的圣坛上,“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愿意回答我吗?——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萨列里大概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怎样地不堪,所以他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感受鼻翼间呼吸的温度。他为什么要帮莫扎特呢?如果他们只是普通定义的朋友,那么他可以说自己是出于真挚的友情,出手相助;如果他们是情人,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内心的那份爱——但他们不是,比起挚友和情人,很明显“宿敌”的定义更切合他们的实际。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萨列里都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谈及,所以他出声了:“我想,上帝不会关心这样无聊的问题。”

被蒙在一大堆衣物里的音乐家笑了笑,发出的声音被布料层层过滤,最后到达萨列里耳中的,只剩下一点残余的快乐。“我关心呀,萨列里,”莫扎特说,眼睛弯起来,“若是我爱您呢?萨列里;您爱我吗?——或者,您是否与我同样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萨列里还是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死盯着面前的人。他几乎不敢确定此刻的莫扎特是清醒还是混沌,自然也不敢把此刻心底腾升起的某种雀跃称为幸福——当然,这依旧是一种消极的幸福,就像纠缠人体已久的病痛乍然离去时给人带来的狂喜——他在崩溃的边缘上被救回来,自我保护的外壳也被剥开,而目之所及,竟是他从未敢奢求的大片光明。

他爱他,——他当然爱他,神赐福的儿子自然有爱所有人的能力,但是莫扎特会去向每个人都坦白一句“我爱您”吗?显然不会。所以萨列里才敢蔓生出更多想法,即使这些想法还是在成型的刹那间脆弱,缩回到他灵魂的一隅里。那么,他爱莫扎特吗?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四十年的岁月毫无疑问代表着大半生命的流逝,而接下来所做的每一个重大抉择都将影响终末的收场——虽然有些时候,感情问题并不在重大抉择的解决范畴之内。

感情太复杂,太奇怪,从古希腊到中世纪,从神爱世人的命题被信徒创立,到它被更狂热的信徒推翻,无数人已经用生命丈量了感情的长度——从出生到死亡,当然;可它的深度到现在却仍是个迷。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几位航海家冲破海的阻隔之后,人类对感情的描述也变得更为广阔,即使它们本身还是没有逃开以爱为中心的窠臼。萨列里在脑中恍恍惚惚地构建着沃尔夫冈·莫扎特的形象:音乐家、病人、天才、疯狂的家伙、睡在自己卧室里的诗人,除了前两个,剩下的形象似乎只存留在萨列里的意识中。事实上他也没有立场去评判莫扎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毕竟他只是个把憎恨和爱混为一谈的傻子,在无数次幻想杀死莫扎特再自杀之后,对着几份乐谱手稿痛哭流涕。

莫扎特见他不出声,便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讨一个拥抱——这动作本身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放在平时,萨列里一定会给他的,给他了也就给他了;可现在这个动作背后承载着的意义却让萨列里不敢直视,他想,自己大概还是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对生命和爱有着不太恰当的敬畏和恐惧。可这些都无法概括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结,任何想要解构他们的语句最终都只能落个溃败的下场。所以他退后一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至一个陌生的程度。莫扎特也正是在此时,露出了一种类似伤感的表情,眼里的光黯淡下来,又转身向教堂的更深处走去,像踏上一条没有归途的长路。萨列里没有追,只是冲着那个背影喊,我在门口等你。


走出教堂后,萨列里被外面的阳光晃了下眼,他走到一个不至于离大门口太近又绝对会被注意到的地方,倚靠着墙壁。在等待莫扎特的时间里,他蓦然想起教堂里布道坛底部的眺望者*③,轻嘲自己还不如一个塑像,守望的那个家伙实在太过飘渺。他一直不懂康斯坦斯的离开,就像他不懂莫扎特的突然告白一样——但若是将这两者结合起来看,似乎一切就有了解释的余地。

萨列里强迫自己把思绪截止在这里,扭头看向守门的老者,却发现老者也一直在看着他。瞧见他的目光,老人慈祥地笑了笑,说:“您好,萨列里先生。”毫无疑问,对自己的伪装技术颇为自豪的宫廷乐正被这称呼弄得吃了一惊,但他没有显露惊慌,只是四下张望,见没有什么人关注这里,才缓缓问了一句:“您在叫我?”

老者的笑容更深,却并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是的,宫廷乐师长大人,”他说着,抬了一下布满皱纹的右手食指,“您指挥的大部分歌剧,我都听过。”

近暮偏斜的日光洒落到二人面前,萨列里在最开始所怀抱的惊讶此刻已荡然无存,维也纳是个奇妙的城市,有一位看过他所有歌剧的守门老者也并不奇怪。他点点头,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这才看清老人脸上那堆皱纹之间颇具精采的双眼,“那位想必就是您家中的住客吧,”老者用了一个极为婉转又不失幽默的词汇,这引得萨列里又轻轻点了点头,“要我说,当然还是两个人一起出行的好,您独身的时间也够长了。”

萨列里没接话,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么,您想和我聊聊您的生活吗?”老者点点头,说:“我很乐意,但是我的生活与您的相比起来,或许有些枯燥无味——但它让我多满足呀——让我先来与您聊聊我的爱人吧。”

于是他开始讲维利娅(他的光明、月亮、春天的想象和心尖上的玫瑰),讲他们热恋时的甜蜜(他会推她荡秋千,她会突然从他的背后出现),讲她病时他如何地照顾她,讲他们并肩步入教堂的时刻,讲他们亲吻时的幸福感,和她在中年早早死去之后,老人心中充斥着的长久的怅惘;萨列里惊觉自己在其中发现了不少和自己的生活类似的碎片——它们都是他与沃尔夫冈所共享的。

这种窥探别人隐私的感觉让萨列里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困惑地着迷。毫无疑问,老人叙述时的情态像极了一个年轻人所应该具有的模样,而他眼神中那股眷恋与向往又是萨列里自觉无法拥有的。这让大名鼎鼎的宫廷乐正失了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些阅历在真正经历了时间的长者面前其实不值一提,——或许这有些夸张,但他已经顾不上了。“那么,您和她一定十分相爱吧,”在听完老人的故事后,萨列里沉思半晌,只斟酌着,吐出这么真挚又简短的几句,“您觉得遗憾吗?关于……关于她。”

老人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用目光去回答,用态度去回答,“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她活过了她的这一次,我也将活完我的这一次。还有,萨列里先生,我的孩子,以父的名义,”他说着,用手拍了拍萨列里的肩膀,“如果不相爱,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萨列里在察觉到暮色愈深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按住自己的冲动,带着旁人皆可瞧见的焦急迈进了教堂,刚好撞上正晃悠悠往外踱步的莫扎特。两人好像都为这个突然的照面感到了些意外,莫扎特甚至因此偏过了头,躲避萨列里的视线,似乎是在赌气。他的鼻尖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着了。

直到望见了熟悉的人的这一刻,萨列里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缓下来。他把莫扎特拥进自己的怀里,这一动作惹来了音乐家的几分抗拒和力度不小的捶打。没人吭声。他们默契地沉默,只有呼吸在彼此的鼻翼间流淌。这个拥抱明明不是很用力,却还是让他们两个人都有些疼。可能天气还是太冷了。莫扎特鼻子一酸,像之前许多次一样把脸埋进萨列里的肩窝里,说,我想回家。于是萨列里点点头,说,我们回家。

回家之后莫扎特就病了一场,也是在这时萨列里发现这家伙的眼眶红了一圈,明显是哭过;加上外面寒冷,莫扎特差点就让萨列里几周来的努力功亏一篑。他又躺回了床上,不过不同的是,这次萨列里从客卧搬了出来,和莫扎特睡到了一间屋里。没有人怀疑这个抉择的合理性,也没有人再提起那句他们没说完的爱。

也是在搬回自己的卧室之后,萨列里才在一次偶然中发现了床底的空酒瓶——不用问也知道是谁藏的,但他没有声张。莫扎特的病也终于被养得痊愈了大半,即使他依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从教堂回来之后,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就变得多了起来:莫扎特时不时会把手塞进身边人的被窝里,把宫廷乐正冷得一激灵;而拼命以“莫扎特晚上单独睡觉会蹬被子”为由劝服自己坚持和莫扎特同床共枕的萨列里则偶尔会在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可也就只止步于此。他们没有继续追究那个未竟问题的答案,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放在和彼此相处上,佯装一切都好,生活照常。

当然,这种佯装背后的矛盾依旧没有解决,自然也会有一个爆发点——但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忽略,直到他们的床底下再也藏不了更多一个酒瓶。


萨列里在这天提前回到家,本意是想引音乐家下床走走,活动活动筋骨,结果却只看到了一个醉倒在床头、怀中还歪抱着半瓶酒的醉鬼。他想趁着莫扎特喝醉把酒瓶抽走,可醉梦中的人力气意外地大,他一时根本拿不走那个瓶子,还把莫扎特弄清醒了——也不是很清醒。金发男人半眯着眼,眼中流转着跳动的光,又自鼻腔中哼出几声不成串的音调,萨列里权将其当作是他未公开的新作。而当萨列里取得了这场争夺战的胜利时,那个输家却突然扑上来,给了他一个深吻,嘴里呢喃着萨列里的教名,喊他安东尼奥,喊他安东,唇齿间黏连着深稠到迷离的情意。

萨列里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动弹一下;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是手中的瓶子很沉很沉,怀里的人又很轻很轻。所以萨列里把瓶子搁到一旁,两只手捧住莫扎特的脑袋,想要趁他不清醒时轻轻拉开两人唇缝之间的距离,将一切恢复如故。可这动作彻底惹怒了莫扎特——他哭了,哭得很凶,好像萨列里的吻真的至关重要似的。而这位年长的宫廷乐正几乎要在这哭声中失神,放弃自己已坚守数年的立场,臣服于眼前的莫扎特及莫扎特的眼泪之下。为了不让这种可能性发生,他闭上眼,把莫扎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塞回被子里。

哭过这一场后,莫扎特似乎醒神了。他的泪还在脸上挂着,晶莹的模样像上帝的垂怜。萨列里站在床侧看着他,眼中含着辨不清的悲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悲悯究竟是对着他们两人之中的谁。他又一次拒绝了莫扎特;又一次。这是他无法想象的又一次,可它就这么发生了。莫扎特轻轻喘息着,眼睛闭着,过了半晌才说,安东尼奥,您应该杀了我呀。

安东尼奥,又是这个名字。听着莫扎特的发音,萨列里差点就冲动地回复一句“沃尔夫冈”。其实这个名字根本不难念,每个音节拆开来他都会读,拼凑在一起也并不是什么罕僻到使他发怔的合成词;可他就是不会念。他没法像念其他人的名字一样,在念“沃尔夫冈”的时候往语调里斟酌上事先调配好的情感,没办法说服自己拿和看待其他所有人一样的眼光看待莫扎特。单单只是看着他,萨列里就觉得自己会产生一种摧毁的欲望和冲动,毕竟,从那头灿烂的金发到那双完美的手,只有永久的毁灭才能与它们相匹配。

在莫扎特拿出那把裁纸刀的时候,萨列里知道一切已经迟了。音乐家从还没有完全暖过来的被窝里起身,一点点爬到萨列里面前,屈膝下床,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他太知道怎么样会让萨列里心疼(这是为什么,我们无从得知),所以他吸了吸鼻子,把那柄用来把玩太过锐利、用来杀人又太过愚钝的裁纸刀塞进萨列里的手心里。他的手冰凉,偏偏还要托举着萨列里握着刀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前。萨列里没有反抗,目光随着刀尖的游移逐渐攀升至莫扎特的左胸。他终于意识到音乐家没有好好穿衣服,大半个胸膛都暴露在空气里。他想像平时一样带着训斥意味地催莫扎特系好扣子,待要开口时又发不出声音,只能作罢,空留两瓣唇一张一合,无奈又无力。

而莫扎特,他感受到了萨列里的颤抖,却也清楚地知道萨列里并没有退缩的意愿。啊,是了,莫扎特想。大师一直是想杀死我的。这个念头让他骤然轻快了许多,胸口处贴着的冰凉似乎也不再难以忍受。如果这能让你高兴,安东尼奥,他开口,脱去敬称的束缚,说着再残忍不过的情话。让我做那个能让你解脱的人。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多说,萨列里就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的鼓动。扑通,扑通。只要再多几寸,这把锋利的东西就会成为一柄凶器,成为恶毒者手中一柄杀死天才的凶器。而安东尼奥·萨列里,这个名字会成为天才死亡原因的缔造者,得到与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一同列入史书的机会。那些文字将会这样评述:“一代音乐天才莫扎特,最终死于嫉妒他天赋和才华的维也纳宫廷乐正安东尼奥·萨列里的刀下……”或者,他的运气会差一些——罗森伯格或其他厌恶莫扎特的显贵完美地把这件事掩埋了,从此没人会关心莫扎特的死因,就像他生前也未得到他应得的关注一样。他的曲子将成为萨列里一个人的珍宝,因为早衰的神话会被遗忘在风里,而维也纳又迎来新的过客。

安东,您听着,好吗?莫扎特像个尽职的病人一样呢喃着,眼神疲倦。无论如何,我只能活一次;而我死之后,即使您再遇到其他的莫扎特,他也不会是沃尔夫冈·莫扎特了。萨列里突然想笑,想问莫扎特你怎么这么肯定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谁告诉你堂堂宫廷乐正真的会在意你的死活,沃尔夫冈·莫扎特当然不只有你一个,你从来都不是特殊的。可话到嘴边又卡住,因为这些谎言连刚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都骗不过。莫扎特的手臂带着病人的纤瘦,此刻它们又有着不容人反抗的力道,那十根握惯了鹅毛笔的手指攥住萨列里的手腕,正在尝试着,要把萨列里手中的裁纸刀送入自己的胸口。

在他的左手被莫扎特控制着,即将刺破莫扎特左胸的前一刻,萨列里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刀尖,那只属于宫廷乐正的手在刹那间淌出血来,一滴,两滴,每一抹红都隐喻着他的悲哀。不是我要杀死您,萨列里说,声音游丝一样地轻。是您先用音乐杀死了我。

莫扎特哭了,——他又哭了。他怎么这么爱哭啊。萨列里在心里想着,明明被割破的人是他,流血的也是他,莫扎特哭什么?莫扎特一边摇头,一边把刀夺过来,扔到地上。原本是病人的家伙此刻却翻找起了细麻布,莫扎特抓着萨列里的手腕,把他推到床上坐好;萨列里也没反抗,只是看着莫扎特微晃的身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出现。大概他也有些醉了。

当莫扎特拿着细麻布覆到萨列里的右手掌心时,萨列里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疯到什么地步,他也不确定,只知道自己的手好像一下子不疼了,就算只为了莫扎特不再哭,他也不疼了;他还知道自己这次没有压抑住那些最丑陋的渴望,因为他在莫扎特给他包扎完、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重新吻上了那双他刚刚才主动离开不久的唇片,而后他又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去揉莫扎特睡乱的头发。酒香在他们的齿列间绵延,撕扯出一阵不自然的亲密。萨列里把莫扎特半褪未褪的上衣剥下来,将发涩的鼻尖抵到音乐家的耳朵后方。莫扎特轻轻摆动脑袋,让二人在温度中厮磨,又解开萨列里那身还算完整的正装的衣扣,把两只手搭在他的颈间。一些问题的答案在此刻不明而喻。莫扎特的双眼还湿着,但他已然无暇顾及,只是让肌肤相贴的面积扩大再扩大。最后一声哽咽出口的时候,他们继续靠近,直到距离无法继续被缩短,所铺就的喘息也已经足够,——他们把彼此彻底交付给命定的爱欲,陷入那个他们一直未曾逃离的泥潭。

在莫扎特睡着之后,萨列里还是没法说服自己相信刚才发生过的事,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他的又一场虚妄梦幻。身旁的人三十多岁了,但睡着的时候还是像个孩子(他每次看到莫扎特睡觉都会想感叹这一点)。莫扎特,沃尔夫冈;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到底有没有喊出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被疯狂冲散的那无数句爱是不是从来就存在,或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可是莫扎特已经睡着了,鼻尖还密集着小小的汗珠,问题也就因此又落了个没有答案的下场。萨列里把被角又掖了掖,好让莫扎特别再因为他的疏忽受凉,只是看着从窗外透射进来的白亮光线在莫扎特脸上打下阴影。他的右手还是很疼。


要入冬了,寄住在宫廷乐正家里的莫扎特越发熟悉了这栋房子,也便因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萨列里在每天回家之后,第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寻找这位音乐家。他可能在卧室,也可能在琴房,或是躲在哪个大型摆设的后面写写画画。萨列里一直没怎么管过,直到他有一天发现莫扎特偷偷溜进地下室,沾了一身灰尘,还被那里阴冷的环境冻出了几个喷嚏。这之后他干脆就以手伤为由跟利奥波德二世请了假,留在家里看莫扎特到处跑。

莫扎特比萨列里刚刚带他离开的时候好了太多,但还是怕冷,常常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不然就是光着脚在房子里游逛,到处找萨列里。但找到萨列里之后,他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唇靠在最近的墙上,看着这个收留自己的人做事,安静地听萨列里埋怨的絮叨,再顺从地被音乐家领回卧室,塞进被窝。

维也纳的风言风语已经不再能给萨列里带来什么冲击,他也无意去领略那些无聊的人捏造出来的种种传闻和故事。所以问题又冒出来,并且无法回避:莫扎特的情况在好转,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势必要发生变化。虽然二人没有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但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在彼此的相处之中发酵变质。

这种情况在十一月末的一个雪夜发展至极点。那时刚吃完饭的莫扎特揪着正在谱曲的萨列里的发尾咕咕哝哝,让被揪着的人根本写不出任何正常的东西。萨列里只能放下鹅毛笔问他怎么了,莫扎特把他还缠着麻布的右手抓过来,说,我不要留在维也纳,要不,我去死吧。

这话无疑让照顾音乐家数月的宫廷乐正呼吸一窒——萨列里根本没有想过莫扎特会以这样轻佻的姿态说这种话,自然也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他只是愣愣地听着。而莫扎特似乎才发觉了这句话的不当之处,连忙解释:“我是说,我不要留在维也纳——伪造!伪造!”他摆着手,把自己的头发揉乱,“在这里待着太累啦……每次出去我都要裹得严严实实,冬天这么冷。维也纳——她不喜欢我,她的人民也不喜欢我。您把我送走吧。”

萨列里想反驳,但他不得不承认维也纳对莫扎特亏待太多。所以他只能沉默,看着莫扎特还没有完全摆脱病人情态的面庞,点点头,说:“听你的,你想走,我们就走。”

这话一出口的瞬间,两人都觉察出了不对——莫扎特本没有让萨列里一起同行的打算,只是让他把自己送走,可这位音乐家偏偏过分轻易地把自己放进莫扎特的计划里,像每一次只存在于梦中的熟悉旅途。而事实显而易见:他们已无法分割。莫扎特看着他,半晌只是露出个笑容,“您说得不对,不是走,是逃,”他摇摇头,眼神化成荡漾的风,“我们要逃跑啦。”萨列里也看着他,说,好,我们逃跑,逃到别的地方去。

可逃跑这种事不是说说就能做的,宫廷乐正的身份本应让萨列里的后半生全部滞留在维也纳——如果没有沃尔夫冈·莫扎特的存在的话。可莫扎特的客观存在是既定的事实,萨列里只能认输。从目的地、行李安排到请假还是辞职的纠结,莫扎特看着每天都焦头烂额的萨列里,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直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他们没再有什么逾界的温存,就好像那些欲火在一夜之间全部倾洒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点点余烬供人回味。他们倒也乐得如此,没有压抑的爱语,没有体液的交换,只有几次小心到刻意的牵手,掌心间蒙着粘腻又亲昵的薄汗。

其实离开的事真要安排起来也容易,没用几天萨列里就已经请好了无限期的长假,只给自己留了一年一部歌剧的任务。

这天晚上睡前,莫扎特正无聊,就伸手去握萨列里的手腕。萨列里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两道刚刚结痂的长疤有些吓人,莫扎特就顺着那两条蜿蜒的褐线描摹,惹得萨列里只能把没看完的书放到一旁,用左手去挠莫扎特的腰肉。指尖温软的触感告诉萨列里,他这么多天的悉心照顾好歹是没有白费。看着在床头笑成一团的莫扎特,萨列里问他:“十二月五号,可以吗?”莫扎特抬手擦擦眼角笑出的泪,眨了眨眼,问:“明天?”萨列里点点头。莫扎特回答,听你的。

他们的距离又变得很近,就像曾经有过的许多次一样。萨列里其实想顺着气氛感叹一句莫扎特长得真好看,可看着正在做鬼脸的枕边人,他又实在说不出口。莫扎特收起鬼脸凑过来,在萨列里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偷了一个吻。但他没有就此停住,好像这个轻如点水的吻做了引子,他们很快又吻到了一起。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色的吻,甚至没什么欲望的表达,就好像它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本来就很亲近的他们更靠近彼此一点,找到明天与黎明的意义。

“要下雨了。”吻结束了,莫扎特瞥了眼窗外,这样说道。他们还是抱在一起,在彼此身上倾注了全部力气,像两头誓死纠缠的兽。萨列里点点头。莫扎特笑得很开心,问:“现在是不是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了?”他的模样很像开玩笑,可他眼中倒映出的萨列里的影子却意外地认真。

萨列里想了想,说,不,死亡也不能。


等莫扎特被萨列里哄睡着之后,这位宫廷乐正又下床去翻看那些有关莫扎特葬礼的事宜。空棺,抬棺的人,参加葬礼的人员,“莫扎特”死后的长留地……萨列里的联想被雷声打断,他吹灭蜡烛,走到窗边,借着偶尔闪烁的电光看起窗外的景象来。雨还没下。

明天(或者今天)就是十二月五号,一七九一年的十二月五号,他和莫扎特约定好的“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死去的日子”。这一天本应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就像许许多多其他的日子一样;但它即将因一位愚者的逝去而永恒地披挂上死亡的暗喻。或许这日期意义的改变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无甚紧要,但萨列里是那极少数人之一。

毫无疑问,即便这只是个用来蒙骗维也纳的谎言,萨列里还是从中体味到了一丝窃喜。这窃喜源于人们的揣疑——对于莫扎特“真正的死因”的揣疑。定会有不少人为标榜自己的直觉及洞察力而站出来,对莫扎特的“死亡”发表一番见解,再过分正直地将其与萨列里联系在一起,进而推测出他们所认为的真凶,作态活像亲眼见证一切的病人,不过其症结恰恰在于自己的无知。

莫扎特的死亡由他一手促就,又或者,即使伟大如皇家乐师团首席指挥,也无法阻止死神夺去眼前人的生命。萨列里同时为这两种假设而生出一种病态的狂喜,继而陷入迷顿——他不清楚自己在莫扎特死后还能做些什么。这有些像《旧约》里关于恶人结局的描述,其实也无外乎失去指望、永堕患难与身消名灭。他大概还是在无意识中把莫扎特的地位抬得太高,以至于他站在莫扎特往下望去,竟能看到整个人间的缩影。这些想法直接引出了某种解脱,是在他意识到莫扎特并不会在十二月五号真正死去之后所产生的解脱——不得不说,他松了一口气。

窗外的风大起来,吹开纠缠了一夜的云,但那其中的阴郁还是未散。在这样的夜晚里,人是很难生出什么积极的想法的,可萨列里偏偏高兴起来,走到床边,又端详起那位音乐家的睡颜。他用目光摩挲过莫扎特的脸颊、稍凸的眉骨和柔软的嘴唇,却在扫到那双合着的眼时生了退却的心。这家伙多么可恶啊,居然能把自己折腾成似乎永远也好不了的样子。萨列里想着,侧耳去听莫扎特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转身又回到窗边。

老看门人的话又在萨列里的脑中闪现,伴着黑夜的呼吸声。如果不相爱。闪电应景地刺穿夜空,随即推生出一阵隆隆声。他分神去担心莫扎特会不会醒。如果不相爱。他看到花园里的零星几朵花抖着身子,忽然意识到冬意的临近。也正是在此时,他的斗篷被掀开,一个温热的身躯贴上他的后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萨列里索性闭上眼,用背部的皮肤隔着几层布料去感受温度的传递。他的头轻轻向后仰去,耳廓蹭过几缕柔软如丝絮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发丝。他转过身来,任由一双手臂在他的腰间环绕。在借着闪电看清音乐家的面庞的同时,萨列里听到自己心脏沦陷的声音。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双眼,黑暗的压迫感使萨列里顺从地闭上眼,他想自己还是对莫扎特太纵容了,这才记起伸手去摸这家伙身上穿了多少。一件棉绒上衣,一条毛制长裤,没有其他的了。细微的颤抖通过那双手臂传递给萨列里,萨列里则慷慨地解开自己的斗篷,把莫扎特整个人都裹进来,像抱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那点他曾以后背感受到的被棉被捂出的温热已经逸散在方才的空气里,只留下一具还是有些瘦弱的躯体在他的怀里颤抖。不知道莫扎特在他身后看了多久。萨列里把莫扎特抱得又紧了些,莫扎特的状态这才慢慢好转,不再像刚才一样让萨列里感觉自己在抱一具已然失去灵魂的麻木躯壳。想到这里,萨列里又抖了一下,随即这颤抖被一个吻盖过。声音又响起来:如果不相爱。

雷声又大了些,萨列里睁开眼,还是能透过莫扎特的指缝窥见几片未被完全挡住的闪光。他留了右手搂着莫扎特,另一只手攥着莫扎特的手腕,感叹还是太瘦;他把莫扎特的手从眼前拿开,按到自己腰间,又把空出的左手盖到了金发家伙的耳朵上。一只手不够,可他又舍不得挪开抱着莫扎特的手臂,只能偏过头,匆匆结束亲吻,用嘴唇去阻断雷声惊扰天才的路径。

大概是太痒了,莫扎特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晃动起身子来眼睛不停地向萨列里的肩后张望。这位病人的笑声听起来总算健康了些,不像之前,总被一根丝悬着似的,随时会飘走一样地轻。今天莫扎特就要死去了。萨列里揽着莫挪近床边,没有给冷空气半分侵扰怀中人的机会。眼见马上又要被塞回刚刚才逃离的被窝里,莫扎特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手牵着萨列里的衣角不肯放,却还是没能忍住哈欠。萨列里这才想起睡眠的本能,感受到几分困倦。虽还惦念着那未下的雨,他还是俯下身来,仔细掖好莫扎特的被角。

葬礼之后,维也纳肯定是不能再待了,他们得立即启程去别的地方。萨列里想着,觉得那些名声实在是没什么可留念的。他暗自盘算着自己多年的积蓄够莫扎特挥霍多久,把音乐家搭在自己衣摆上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又塞进被窝。莫扎特不满地哼了哼,意识已有些迷蒙。萨列里轻声说我一会儿就来,不会离开房间。又落下一个吻。莫扎特这才把手撒开。

萨列里回到窗边,觉得那些钱应该够他们两个人用的了。他懒洋洋地下定结论,同时听到外面的风声和雷声。它们盖过了一切声音,包括莫扎特的呼吸声,他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雨粒落在窗上的韵律,玻璃的凉意洒遍他的脸。透明的圆珠在窗的外侧闪现,一滴,两滴。萨列里看到远处树梢摇摆的弧度、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渴望的双眼和床上安静得像个梦境的人影,一切都在这难得的片刻里隐隐烁着生命的光辉。天际积压起一种介于青色和浅灰色之间的沉默,恰似一首传自天地交界处的挽歌。天快亮了。














①1791年处在法国大革命(1789-1799)期间。

②圣·斯蒂芬大教堂就在维也纳。

③倚窗眺望人(Fenstergucker)。一五一五年,教堂建筑师皮尔格拉姆把自己以一个“倚窗眺望人"的形象塑造在布道坛的底部。他在这里开出一扇窗户,自己便半倚在半开的窗上,手中还握着他那把心爱的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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