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盾冬】Jour de l’illusion

Sum:有人用白发苍苍的史蒂夫·罗杰斯换回一个巴基最不想见的人。


*题意:妄想日。

*是给@一笼 老师画作的配文,喜欢老师及这幅画 很久,终于动笔写了。画比文好看不知道多少倍,所以请去看!


“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

                       ——《新约·罗马书 14:7》




当巴基第一次看到史蒂夫苍老的模样时,说他没有一点诧异的感觉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总能把“接受并适应现状”这件事完成得意外完美,就像他曾几次发觉自己竟被那个英雄的称谓禁锢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有时他都几近忘了自己罪人身份的证明。

约瑟夫·罗杰斯战死于欧洲战场的时候,史蒂夫才刚刚在萨拉的子宫里睡下。于是这个死于芥子毒气的男人始终以那个身着军装的年轻士兵模样在巴基的记忆角落里寂寂着,直到最近,他的样貌才被记忆的所有者重新发掘出来,可巴基忽然发现,他并不如自己曾经一直以为的那样鲜活。

罗杰斯父子长得确实很像,所以巴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老约瑟夫并没有来得及老去。毕竟满脸皱褶的史蒂夫给他开了一个有些过分的玩笑——他直到现在都还被笼罩在那玩笑的余威之中,心有余悸。

又或许那不是个玩笑。巴基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史蒂夫是真的老了,并不是自己得了癔症或被害妄想之类的心理疾病。他知道自己是真心为史蒂夫感到高兴的,真的。

因为在他刚见到佩吉——他的意思是八十年前那次——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那个总会令人担忧的小个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会吸引四处的目光的大块头,而红裙姑娘看起来是那样与他相配。史蒂夫的眼光是好的,他们具有同样的英姿与坚毅。巴基唯一遗憾的不过是自己没能像他们年少时约定的那样,做彼此婚礼上的伴郎(又或许是搅乱全场的人,这已经不得而知)。

所以在前任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失踪的消息传入巴基耳朵里时,他只是低低地笑了两声。在巴基身旁坐着的山姆惊异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杯子好像突然变得炙烫,这个黑人把它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嘿,有人和你说过吗?”山姆问,语气并不轻松,但巴基明白他没有恶意。所以巴基只是耸耸肩,终日蹙结着的眉心甚至为此特意舒展了半分,“鬼知道,”他说,声音里混着提前调配好的镇定,“他总爱搞这种恶作剧,突然失踪什么的,还称之为‘幽默’——引号,当然。”

这番明显有些奇怪的话语似乎并没有引起山姆的多少疑心,毕竟如果有“最关心史蒂夫·罗杰斯的人”这种称号的话,巴基大概不会把它拱手让给别人。“说不定他又变回那个小个子了?虽然他现在也不是那么——呃,高。”巴基继续补充着没有必要的猜测,让这件本就怪异的事添上赌注的色彩。但山姆大抵是彻底相信了巴基知晓史蒂夫离开这件事(至少他表现如此),因为巴基依然放松地坐在原地,没有一点紧张的迹象。

可事实恰恰相反,由于史蒂夫和巴基对彼此怀着的莫名的信任,他们总会把掌握对方的行踪放在最重要待办事项的次位上。而对于此刻的巴基来说,最重要的事并不是追查老家伙的去向,而是找个不那么软的地方躺下来,合上眼,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他已经四天没有一丁点睡眠了。

大战后的世界乱得很,毕竟突然冒出来的这几十亿人好像并不是那么受那些比他们多了五年记忆的人的欢迎。当巴基迈出大厦之后,他更加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曼哈顿的街头充斥着写满抗议语句的泡沫板,人们对政府的不作为和效率低下所产生的怨懑几乎化成实体,进而掠走巴基的正常呼吸。

失去五年的生活对他来说好像没产生什么异样,因为二十八岁之后的他几乎每一刻都在失去,这过程延续至今的结果就是: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洗脑和冰冻抹消的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他几十年的清醒与自我控制力,而是原本就稀微的他对于史蒂夫乃至整个世界的朦胧的依恋。

没错,“依恋”,他是这样形容这种感觉的。而那种朦胧并没有在洗脑词清除之后随着那些记忆一同回归,他发现如今的自己生出一种被剥离生活的错觉,而终于,他再也无法证明自己那份从未与他人倾述的卑劣感情了。

过去他总在拖延,顺理成章地把正视它这件事一再后推,直到他发现自己再也无路可走,史蒂夫用一种最温和也最残忍的方式,让他永远地失去了表白的可能性。

巴基自嘲地想,他大概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把史蒂夫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提得太高了些,毕竟此刻的他其实并没有像其他人所以为的那样,心急火燎地去搜寻这个失踪的老家伙。他们两个是关系好到不能更好的伙计,会肩并肩趴在一个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第一版《霍比特人》。但没有更多了,不会有更多了。

这就是他这么认为的,并且将永远止步于此。


直到山姆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他那生锈的大脑忘记了把钥匙带离山姆家的桌子,巴基才从自己的遐思中回过神来。而他此刻终于意识到,这副身体可能真的睡眠不足了。

巴基一边说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史蒂夫去了哪里,一边听着山姆没有底气的质问以及陡然变调的声音,一边把钱包里的备用钥匙掏出来。他几乎要为这个他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家伙笑出声来,但他没有嘲讽的意思,当然。

操。当这组简单的音节滑脱嘴唇的遮拦时,山姆那边没有回话。巴基隐约听到山姆穿外套的声音和骂声,可他没有多余的回复,只是看着门后的人,拔出腰间的M9手枪,把手机扔到一旁的同时用脚尖把门关上,枪口对准了来客的脑门。

那个人没有反抗,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反抗。巴基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超过一秒钟)还是把他的双腕扭住,别在腰后,扣按在地上。即使巴基已经用了右手所能使出的最轻的力道,被他按在身下的人还是因为疼痛喊了一声。

训练有素的冬兵在听到这声音之后,心脏还是难免停顿了一拍。他缓慢而坚定地拉下保险栓,那个他从未想过还能再次听见的声音再次响起。

“巴基!”金色头发的男人在他的膝盖下艰难地扭动着,但怎么也挣不开束缚,他低声又急促地说着话,“你怎么了?——这是哪里?”

巴基的喉结动了动,但他没有搭话,只是用右手在男人身上摸了一遍。结果他只摸到了一具瘦得吓人的身躯,肋骨条条突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健康的象征。当巴基把他翻过身来时,那双眼睛里荡漾着的蓝让冬兵发慌。

当山姆担忧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时,巴基用膝盖轻轻压住男人的胸口,匆匆说了句“没事”,把通话挂断。他把手指插入男人的金发间,摸索着可能有的窃听器。男人只是安静地望着巴基,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摸了个遍。他似乎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枪口还抵在他的脑袋上,木地板也让他的脊背发凉,进而引起细微的颤栗。

巴基?男人又出声,声音里夹杂着喘。他感受到那个还是如旧冷静固执地搜查他的男人的颤抖,于是他问,你怎么哭了?


关于这个人的出现,巴基在短短一分钟内已衍想出了几十种可能性。但他很快又一一否定,只留下与九头蛇联系最密切的那个选项,问出声来:“你们怎么拿到他的基因的?”

长得极似史蒂夫年少模样的男人此刻被绳索捆住了手脚,望向巴基的眼神里带着困惑,“我们?谁?巴基,你到底怎么了?”

被喊了名字的男人烦躁地踱步,他不知道该不该和复仇者们联系报告这件事。理智嘶吼着说他应该这么做,不管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史蒂夫·罗杰斯,他应该这么做。因为史蒂夫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而是美国信仰,以及其他光与热的代名词。

敲门声传来,巴基顿住脚步,和那个人一起望过去。没有多加犹豫,巴基迅速把地上躺着的小个子扛起来,藏进了杂物间里。

当他把杂物间的门锁好以后,山姆已经用那把他落下的钥匙开了大门。巴基冷着脸回过身来,用眼神鄙视着山姆不请自来的行为。“老天,我只是担心你,”黑人怪叫起来,视线扫过这间屋子的角落,“还真是有种奇怪单身汉的整洁。”

“难道你有女朋友了?”巴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动声色地跟杂物间拉开距离,“奇怪的那个人或许是你。”

山姆没有放过巴基,目光游移,落遍这个房子的每一个缝隙,包括杂物间的门。但他没有下一步表示,只是重新看向巴基,撇了撇嘴,“只是为了确认下你还活着而已。”

巴基的视线也扫过这个被自己称为“家”的地方,他到冰箱旁拿了罐啤酒,说,很明显,一切都好。

如果你的意思是和前几天一样的话,那么我认为你又在撒谎。

什么意思?

山姆紧盯着巴基,突然问:“你知道史蒂夫在哪里吗?”

巴基拉开拉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嗓音染上明显的烦躁,“我说了,不知道。”

于是他看着山姆露出那种很像嘲讽却又带着点怒气的表情,仿佛巴基做了什么很对不起他的事情(而巴基笃定自己没有)一样,貌似其中还夹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怜悯。巴基厌恶这种感觉。

“好吧,伙计,”山姆干巴巴地说,语气意外地没有多冲,巴基只觉得奇怪,“祝你好运。”


烤干,酝酿,一种不知来源的气氛逐渐蔓延了整个屋子。巴基目送着山姆离开,几乎看到逻辑的线在他的眼前崩溃。大门关上,奏响宣告安全的曲调。他被自己糟糕的想法和比喻搅得乱了手脚,迈入杂物间时却被其中的空寂晃得有些失神。“史蒂夫”正蜷着身子缩在地板上,像真正的史蒂夫在尚幼弱时曾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你之前说,不是九头蛇派你来的?”巴基蹲下来,和男人平视。两双蓝色的眼睛撞在一起,本该荡漾出海的颜色,可他偏偏尝到一丝那种季节性河流所特具的苦涩。

“九头蛇是什么?”那个被问话的人反问,并不高兴,紧抿着唇,“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但我猜你并不欢迎我。”

这次愣住的人换作巴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不欢迎”史蒂夫,即使这个人只是长得很像他——甚至就是他,只不过有可能是另一种概念的而已,或者说,另一个时空。

“我该怎么称呼你?”巴基斟酌着词句,可他发现自己拼凑语调的能力是如此孱弱,以至于在解开那团拧绕着的绳子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因为不熟悉而生出颤抖。“就叫我史蒂夫——你一直这么喊我。”“史蒂夫”回答。

巴基沉默了一会儿,而他模糊掉的记忆催促他这样说:“我不知道。”

这个史蒂夫让他感觉到一股陌生,就像是那些他们曾经共度的岁月真的只是一段他自己的妄想一样。美国队长没有做过那个小个子,因此詹姆斯·巴恩斯对他的影响大概只能局限于“普通朋友”的范围之内,而他只是在冬兵的躯壳里借宿,在记忆长河卷起碎屑的同时,沉眠于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夜晚里。

或许不应该怪他,因为那段日子的确离如今太久太远。没有什么东西还铭记着那段枯燥的历史,史密森尼里面对他们的描述秉持着对待文物的态度,客观,赞扬,充满希望和美好,连不体面的死亡都成了最高等的褒奖。遗忘也是应该的。巴基这样安慰自己,看着从绳子堆里钻出来的史蒂夫,和那副身躯在地面上投下的影子,阳光跳跃着波动,流下一条光影的河。

“我太久没有见过你,巴基,”史蒂夫说,拍拍旧西装上沾着的灰尘,“但你并不想让我问你发生了什么,对吗?”巴基想点头,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就算作是认可了他的身份——史蒂夫的身份。但现在似乎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最终他还是这样做,留给这个史蒂夫洞悉自己的机会。

“那我们出去。”巴基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但那张脸上挂着的坚定还是让他有些回到过去的错觉。“可你这副样子,这张脸,”巴基指了指史蒂夫,又指了指自己,“我带你出去该怎么解释?”

是的,巴基认真地把伪装和电子面具的选项都拒绝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他更想以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和这个人“出去”。可是,很明显,他们无法让所有人都装作不认识他们,“所以,”巴基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待着吧。”

门锁发出声音,门也以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的速度打开,山姆走进来,而巴基的拳头攥紧,开始思索如何为出现在这里的史蒂夫找理由开脱。

可山姆连问都没问,只是径直走向巴基,拎着手中的钥匙晃了晃。“我忘记放下了。”山姆说,而巴基拧着眉头,看到一旁的史蒂夫晃了晃手,而山姆跟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神疑惑,“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巴基低头看了看那串钥匙,金属摩擦发出嚓嚓的响声,“没有,什么也没有。”


直到踏出门外,巴基才恍惚想起了自己“要好好休息”的本愿。他把这个想法抛于脑后,询问史蒂夫想要去的地方,全然忽略了他们之间八十余年的代沟。史蒂夫在门内徘徊了一会儿,在迈开腿的同时开口:布鲁克林大桥。

这座桥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巴基感觉到与过去有关的联结之一,也是纽约极少数的能够看到广阔天空的地方。纽约的天经常是暗淡的灰,巴基已想不起它在四十年代是否也是如此。这座悬索桥承载了巴基的青年记忆,他看着它跨过河面,同时又听说金门大桥拔地而起,心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带史蒂夫去看一看,然后机会一去不返。

最终他们还是只能站在这座桥上寄还本就不多的属于平凡人的欢愉,去布加勒斯特之前巴基还特地来这里走了走,等待旧日的足迹爬上来,几乎把当时还没完全恢复记忆的他绊个踉跄。建成一百二十五周年的庆祝活动他也没有参加,巴基猜想自己那时候大概在波兰,或者欧洲其他的什么地方。

每天从这里经过的汽车有十几万辆,行人数千个。巴基这样跟史蒂夫介绍,细数着这个曾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建筑的优点。可没几句他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面对史蒂夫期待的眼神,他顿了一会儿,说,我们一起走过。

没有更多的话了。这座来自十九世纪的建筑物比他们的年龄大了不少,其中曾包藏着的备战物资养活了不少流浪汉,巴基赞叹过的纯钢材质在今天已经不足为奇。史蒂夫抚上那些冰凉的合金,说,我记得。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巴基想着,心底翻涌一阵说不明白的苦涩。他们的少年时代的无忧无虑终究为其后的罪果抵了债,史蒂夫成为他握不住的那束光彩,并将永远逝去。

那你记得吗?史蒂夫转过头来问,巴基则没敢直视他。有个声音正在特别心底隐秘地回答着这个他努力回避的问题,而那答案过于令人痛苦。

也许,巴基看到几只水鸟的翼尖扬起又落下,太阳的光辉混淆了时间的概念,恍惚间顷刻也在他们的影子里站为永恒,他说。我也许忘记*①


接下来的时间里史蒂夫没有再搭话,巴基以为这是他在以自己习惯的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不愉快的情绪,穿着他唯一的旧西装,头稍前倾,眼神落至遥远的河面上,涟漪泛起。

没有多少行人在看到巴基的时候露出惊惧或其他不够礼貌的表情,但巴基猜测即使有人这么做他也只能选择忽视。史蒂夫——真正的史蒂夫——失踪的事情似乎已经远去,整个世界都在远去,而后他自己也远去,跟着灰色的太阳一同消逝。

“本来想带你去看一条河的,”巴基看着高悬的铁索,脑中闪现波托马克河畔的清景,“但是太远了。”

“的确很远,”史蒂夫接话,没给巴基反应到不对的机会,紧接着把头扭向那条湍行的车流,“那条河有什么特殊的吗?”

“没什么特殊的,”巴基回道,转身向离去的方向前进,“去过而已。”

史蒂夫不出声,看了巴基的背影很久。他过了一会儿才跟上去,没有气喘吁吁,但呼吸也乱了几分,说,我们去史密森尼博物馆。

巴基缓下脚步,目光灼灼,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金发男人的身板瘦小,但眼神却比巴基的更加热烈与坚笃,他问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打了一辆车,没用多久就到了那里。纽约与华盛顿的距离在此刻形若虚无,时间似乎依然被定格在巴基离开家门的那一刹那,或者更早,或者更晚。詹姆斯,他用舌尖擦过齿列,留下自己名字的感觉,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他在回忆。他在见证。他在读。他在读展板上的内容。曾经关于他的那块展板早已被撤了去,在今天之前,或者更久之前——那场爆炸之前,他冬兵的身份被公布之前,人们还没有认识到真正的他之前。

不,史蒂夫在一旁指着他自己的——另一个他的展板,那上面关于巴基的论述尚还没有被替换,他这样说。不原谅你的只是你自己。

展厅里的人比五年前更少,除了他们以外只有寥寥几位家长牵着孩子的手在一张张旧的面孔前游逛。广播中的声音比曾经更多了些陌生,在介绍到巴基的时候,也再也不是“唯一一位为国捐躯的战士”。他的描述被省去很多,有朝一日,或许会只剩下“美国队长的旧友”这一种称谓。

徘徊,回转,不大的空间里被空气填满,巴基却觉得被他遗忘的东西爬上来,从史蒂夫的影子里,从史蒂夫的双手间。那唇片开合着,吐出一个又一个生涩的词汇,拼凑在一起形成他并不熟悉的词组,词组又构成句子,句子挤入他的耳朵,充满他空荡而无甚空隙的胸腔。

巴基想捂住耳朵,掩饰自己过于坦然的无助。然后他很快失败,被意识剥离身躯,只能看着自己的脚步挪移,向不知名的目的地,他所一直逃避的路的尽头。

他看着自己买了两个冰激凌,手伸出又收回,似乎是忘记了身旁人根本只是一个以非正常实体存在着的家伙的事实。史蒂夫挑着眉说,这是我喜欢的口味。巴基愣了一下,说,我不记得。

两个冰激凌,纵使巴基没有浪费的恶习,此刻他也不得不屈从于胃部的不适感与莫名的思绪夹杂在一起所驱使他做出的行为。他几乎是狼狈地把其中一只蛋筒塞进嘴里嚼碎,另一只则扔进垃圾桶,没有让融化的奶液流到左手上。

干干净净,了无脏迹。巴基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走进医院,沿着既定的路线至登记台,又循着一个个病房找寻,因为他的心里有答案。干干净净。


当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山姆显得有些诧异。巴基试着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可他的喉结滚动几下,却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史蒂夫在他身旁安静地站着,依旧没有人任何除巴基以外的人看到他,没有人。

在巴基把目光从山姆脸上撕下来并移向病床时,史蒂夫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病床旁边。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站着,面对着病床上的人,右手向床侧摊开,左手则冲着巴基,掌心下压。*②面对他吧,史蒂夫说。既然你躲藏这么久,还是无法让自己忘记他。

山姆微张着唇,说,我以为你真的不会来?巴基扯了扯唇,毫无诚意地笑,接话道:我来听他的解释。

在床上躺着的人是史蒂夫——那个本应该“莫名失踪”的老年史蒂夫。巴基看着他发皱的皮肤,与那双光彩不复却依然坚毅的双目,心底翻涌着情绪的洪流。

你那个,呃,“史蒂夫”?我该这么喊他吗?山姆伸出手比划着,嘴唇翕合。史蒂夫——床上的这个——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真的忍不住了:你真的臆想了一个史蒂夫出来?

巴基的眉头逐渐拧紧,直至望向山姆的眼神中不再带有友善。谁告诉你的?他看看旁边的小个子,又用手指了指床上的史蒂夫。仔细回想这些天的日子,他的确过得浑浑噩噩,但这并不是好友如此笃定地怀疑自己的理由,他决定听听山姆的陈述。

你自己跟心理医生说的。山姆说道,同时房间内唯一的老年人打断了他们的对峙,“巴基,”史蒂夫用一种无比沙哑的几乎让巴基以为这不属于他的声音说,“你忘记我了吗?”

年轻的史蒂夫也转过脸来,看向巴基,似乎在等待一个相同的答案。所以这只是他的臆想吗?巴基看着这个年轻的家伙,又看向那个老头子,一个简单的问句在他的脑子里过了又过,可他最终却翻不出一个能够用来回答的词汇。

“我希望你忘记我,那样我就成功了。”巴基注意到,不知何时山姆已经出去了,房内只有他、年老的史蒂夫——和那个被山姆称为“臆想”的家伙。答案。答案。那个沙哑的声音又在摩擦他的耳膜,“我把那个宇宙的九头蛇……全部捣毁了,可真是花了很多年。”

自从进屋到现在还没有和他直接对过话的巴基动了动嘴唇,抬起腿,一步步迈得那么艰难。走近之后他更能看清史蒂夫脸上的苍老,而那位标彰着年轻与生命的家伙退让到一边,为他们留出了过多的交流空间。

“你的戒指呢?”巴基问,又觉得自己的问题过于挑剔,不合时宜,语气也不契合一个老朋友应有的模板。

“我没有戒指。”史蒂夫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一样,轻轻一笑,“不想听听我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吗?”

不想,不想。一切都解释不通了。没有戒指,这只能说明巴基的妄想根本不止身后的那个年轻人一个,而真正的史蒂夫正拿真相引诱他——引诱他堕入一个并不美好的圈套之中。

于是巴基感受到自己的脑袋上下晃动,史蒂夫眨了眨眼,说,其实也没有很多。

不过是他在交还心灵宝石之前,动了想捣毁九头蛇据点的想法,毕竟自己的世界在最开始就是因为他们被搞得一团糟,而他的愿望正在于修复被破坏的自由。

不过是他因此许愿本宇宙的巴基忘掉自己,忘掉这个不负责任的挚朋与战友。根据不能直接对重大事件进行干涉的原则,几十年过去,这位美国队长却只能够引导着弗瑞救出他自己,又让那个史蒂夫救出巴基——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前。

几十年过去,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也撕了一封又一封。床上的史蒂夫在讲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把巴基弄得混乱,几乎迷失。


而当史蒂夫把这些全盘托出之后,二人才意识到,这些听起来或许合理的东西,其实都需建立在“巴基·巴恩斯还记得史蒂夫·罗杰斯”这一事实之上。而巴基不敢笃信自己的记忆,正如史蒂夫下意识否决了巴基忘记自己的可能性。

我们都太骄傲了。史蒂夫说,眼里掖着巴基不想弄懂的情绪。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那种被与世界隔离开来的感觉并非虚无,而年轻的史蒂夫走过来,无疑更加重了巴基本就已经够显著的压力。

你不想失去记忆,所以你的潜意识在和他的愿望抗衡。那个小个子突然踮起脚来,用手臂揽住他的脖颈。温凉的布料触感传来,巴基闭了闭眼,表示自己什么也听不懂。

而你赢了。“史蒂夫”看了床上的老人一眼,按理说那个老人并不能看见他,可史蒂夫的呼吸却偏偏开始变得急促。对于这状况,巴基表现出了为数不多的失措,他慌张地去按铃,小个子被挤到一旁,神情平静。

或者说,是我赢了。这个声音让巴基的动作猛然僵住,他发觉史蒂夫的白发间没有一丝金色来过的痕迹,就像他身旁那个过于年轻的棕发男人的眼睛中,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一样。

詹姆斯,巴基艰涩地开口,看着那个身着老式背带裤的笑嘻嘻的青年——刚刚的“史蒂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詹姆斯点点头。觉得自己厉害吗,巴基?在与心灵宝石的抗衡中,你胜利了,捍卫了自己关于史蒂夫的记忆。詹姆斯笑着,眼睛弯弯,但他的笑容里又夹着一抹分明的遗憾,说,可惜只有你一个人要承载这种痛苦了。

在这话语的空隙间,巴基恍惚窥得两个陌生人的影子,一个有金发而非白发,一个正高兴而非绝望,他们在轻薄得几乎脆弱的纸片间摇曳,化作滚烫的烈焰、子弹与枪,燃尽他手里紧攥着的最后一抹有关记忆的注笔。

巴基。苍老的声音轻薄得可怕,而另一种尖锐的声音刺入巴基的鼓膜,门被撞开,桌上沾着露滴的花朵摇曳,他熟识的山姆跟在医生后面冲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慌张与迫切。他连忙离开床位旁的位置,看着人群把那个人包围起来,有的护士在检查呼吸机,有的人拉来了平车,又被拒绝。然后压抑的哭声传来,砸在巴基的理智上,寂静弥漫。不可抗拒的真实传来,巴基意识到,今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巴基。詹姆斯喊他,用食指指向他的双手。巴基这才看到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把已经上膛的.22手枪,他没有多少犹疑,对准自己的左胸,按下扳机。

山姆的声音骤然插进来,声音说,你得去参加葬礼。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巴基感觉到自己的肺腔又重新欢迎了氧气的进入,但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一个单词:不。他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里的东西,那是一封信,一封长信,不厚的一叠,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周围的场景开始破碎,玻璃尖角般的碎片划破巴基的心脏,那种眩晕的感觉把他掷上云端又蹍进深土之中,全然地清醒过后,他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山姆正担忧地望着自己,而他自己则跪在地板上,自己的房子里的地板上。

他的家里根本没有什么杂物间,也没有什么史蒂夫和詹姆斯。巴基这才想起来要回答山姆,说,当然,什么时候?

山姆说,后天,他的棺木已经在纪念堂里停了好几天了。听到这里,巴基还是免不了停顿了一下,问:他有遗言吗?——我出任务的那段时间,他告诉你们的。

他早安排好了。在离开那个世界之前,他救了那里的你们,毁了九头蛇。他个人账户里的钱早就捐干净了,个人物品留给你,让你看着拿——包括你刚刚看的那封信。以及几句话,也是给你的,呃,说实在的,太怪异了——“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我是史蒂夫·罗杰斯,不要追究我是谁,再见。”我知道你不好受,但他——去世的时候——周围有不少朋友,别把错归咎于自己。

一切都明晰了:巴基过于轻易地拒绝接受史蒂夫死亡的事实,并把自己从错过与史蒂夫见最后一面的痛苦中剥离出来。他谨守着史蒂夫信里的内容,陷害自己的思绪,沉湎于一个由他的自罪感编织成的骗局中。

史蒂夫想借助宝石的力量让巴基忘记关于自己的一切,可巴基却硬生生抵挡住了这种力量,并通过詹姆斯把自己遗忘掉的片段又捡拾回来,即使斯人已逝,空留一方棺木。

他想了想,还是重新搓开那几张信纸,这些死物已经有些年头,可那上面承载着的墨水蘸浸烙下的笔晕还是让巴基有些晕眩。最终击溃他的是那些表述清晰至他无法逃避的字句。而开头的思念和后面划了又写、写了又划的半页“别忘记我”几乎让巴基有些想笑。因为除却这半页,史蒂夫还在后面的纸上写了串拇指大小的巴基的全名,规整认真, 藏着最后一丝留恋与决绝。

巴基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那一页密密麻麻的“我爱你”中找到自己真正想看的那句话:对不起。那几个单词歪歪扭扭,每段笔痕都攒着浓郁至他认不出的熟悉。巴基在思绪的空隙里抽出时间来点评:弯折不够圆滑,直线太过波折,简直像个老头子写出来的劣等书信。

然后他为自己的想法笑起来,呼吸和眼泪混在一起,混着汹涌而来的关于一个人的记忆,流向那些破碎的未来与曾经。

山姆问,信里写了什么?巴基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说,他想去看一条河。

















①很不明显,但此处的确是取自一首诗,英国女诗人克罗斯蒂娜·乔治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的《歌》(《Song》)。以下是整首翻译,以徐志摩译作为底本,稍作修改。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需浓荫的柏树。

就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见不到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②名画《最后的晚餐》中耶稣的手势:左手(朝向各门徒)掌心向上,表示信任与安全;右手(朝向犹大)掌心朝下,表示防备,此处暗示犹大会欺骗、出卖他。“史蒂夫”做出该手势意在指责巴基。




最后说说这篇文章与一笼老师的画作。它们的直接关联并不大,所以我先讲讲对这幅画的认识与感触:我认为“河”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如往事之河,历史之河。“河”可以用来做太多太多事物的载体,不论这个事物是否抽象,于是“热河”成为一种情感的寄托处,由几近深黑到淡红,二人同样站在河中,可詹姆斯与黑暗的距离更近。毫无疑问,大多数时候史蒂夫都是那个象征光明的角色,而小个子史蒂夫,则更是把这种纯粹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能这幅画本身所表达的与我所接收到的情感不尽相同,甚至天差地别,但我依旧想要歌颂我所从中汲取到的事物:对“河”本身的描述不再重要,他们是涉河而过的人,也身在河中。这条河名为“记忆”,这条河名为“彼此的生命”。它太过滚烫,于是旁人无法涉足,只能看着涉河人趟过河水,步向彼岸,无论那彼岸如何,这都是他们的选择,他们永不退缩。我文笔有限,文本表达不出的内容只能放在这里,还请见谅。

评论(14)
热度(141)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沉炣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