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炣

我们失去就永远失去

【萨莫萨】1791大雪迟来

Sum:他们如此苍老,如此年轻。


*米扎/flo萨。




当《女人心》*①在布尔格剧院首演的时候,萨列里就发现了自己右肩处隐隐的疼痛,像几枚细针,戳着他的骨头。那时他并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只是坐在他这种身份的人应该坐的座位上,跟随其他观众第三次为这部出色的喜歌剧抬手鼓掌。

那是一种奇怪的疼,似乎昭示着冬季的寒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有点像钝痛,像不够尖锐的硬物抵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下凿着他的骨血,直要挖出里面腐烂的根。萨列里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但他没有和别人倾说的打算,因为它还没有严重到影响他的生活的地步,没有大张旗鼓的必要性。

或许过两天就好了。他这样想。毕竟他唯一受到影响的日常活动大概只有做主日弥撒时的动作,萨列里坐在自教堂还家的马车上,昏昏沉沉地想。他在抬手往唇上画十字的时候,那里总会疼到他抬不起手来。没错,只有唇上,在往眉心和胸前画的时候,他感受不到疼痛。

这似乎不足为奇,可能是长时间低头写谱给他的肩膀带来了压迫,可能是他的睡姿不够标准,又或者,他只是老了。每周他都去望弥撒,等待在他把手指贴上嘴唇时突然到来的疼痛,然后在吟经声中闭眼,为自己也为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家伙,说,上主,求你垂怜。

他和莫扎特谈起身体状况,看着这个重感冒的病人的虚弱模样,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莫扎特只是伸手握住萨列里的右腕,像个想讨要糖果的孩子一样撒着娇,喊他大师,说我没事,我心里有数。

当然,毕竟这只是一场感冒。在莫扎特搬到萨列里家中之后,这位宫廷乐正便开始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受莫扎特摧残的生活。这家伙的体质并不差,却仍然没有躲过深冬的侵袭。萨列里叹口气,舒展五指,和他十指相扣,说,但愿如此。

而那隐隐的疼痛再次传来,甚至和莫扎特相扣的手指都开始作痛。他皱了皱眉,让病人捕捉到了这点不悦的痕迹,莫扎特挣扎着坐起来,吸了吸鼻子,抓着被角把脸埋在里面,试图隔去自己把病菌传染给萨列里的可能性。您还好吗?他这样问,一双眼睛耀着溶金似的流光。

萨列里恍觉自己才是更像病人的那一个,他抿了抿唇,把手抽离,在莫扎特那头蜜金色的发上揉了揉。没什么大事,肩膀有些疼,抬手有些不方便而已。但就在他把手松开的那一瞬间——即使他不想承认——他的右肩不是那么疼了,手指也不再受痛感折磨,就好像莫扎特是他疼痛的根源一样。

啊呀,那可不怎么舒服……给您三枚吻——莫扎特嚷着,伸手去抚摸萨列里的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攀上来,萨列里的唇角弯着,等到您病好了再说吧。

没有被彻底拒绝的莫扎特小声欢呼,他把放在床头的一叠曲谱拿过来,半是炫耀半是讨好地塞给萨列里。四分音符和小分句撞进他的眼帘,不用多看萨列里就知道它们在这段慢板中的位置多么适当——也只是这样罢了,萨列里把它们放到一旁,看着歪在床头的天才,有些无奈。

如果我明天死掉,那三枚吻我今天就会给您。莫扎特笑着靠在萨列里颈侧,轻轻磨蹭,像只慵懒的猫,伸手去捏花瓶中康乃馨*②的软茎,带着淋淋漓漓的水滴落到地毯上。萨列里拧他的耳朵,不知是为他的话还是他的行为生气。我说的都是真的呀。他把瓣朵上镶着白边的粉花捧在手里,眼尾晕开诚挚的笑意。如果有第四个——不管是我们谁给谁的——那就是您将和我再见的证明。


不管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在患病期间如何虚弱,当他重新能够站立起来后还是改不了自己跳脱的性格。在气还没喘匀的时候他就又开始没命地作曲,尽管萨列里对此表示不赞同,但他所能做的也没有多少。

这种情况在约瑟夫二世死后恶化到极点。萨列里为庆祝皇帝凯旋归来写的赞美曲并没有用上,只能紧接着写了追悼用的弥撒曲。在利奥波德二世的加冕礼上,他弹奏的曲子都是莫扎特的,所幸这位新皇没有多在意,但萨列里也知道自己的实权大概不会保有多久了。莫扎特是自由作曲家(他的自称),可很快他又被安了个大教堂乐队的副乐长*③的空帽子,在这一年,他开始高强度地创作,却没写过哪怕一首嬉游曲,就像是要报复这个职位的授予一样。萨列里本着尊重的态度不过问不插手,只是在莫扎特黏上来的时候叹口气。

也正是在这时候,莫扎特患了病,开始真正意义上地挥霍自己的生命。然而此时两人都还乐观地认为这不过是重感冒给他们开的又一个玩笑,而季节碰巧不够合适。

萨列里第一次逮到莫扎特在家里喝酒的时候已经迟了,这家伙不是故意喝给萨列里看的,而是真的喝到迷醉,睡了过去。即使被架空了权力,萨列里也没有闲下来多少,他看着每天晚上活蹦乱跳的莫扎特,还总以为是这家伙的感冒不严重,因而兴奋得精力旺盛。现在看来,分明就是莫扎特白天喝多了酒,时不时睡上一会儿,再加上酒精的振奋作用,才能够日日熬夜作曲的。

当莫扎特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他并不在琴房里四仰八叉,也不在客厅的沙发上蜷身而眠,而是在卧室里柔软的床上——他看了看窗外,太阳将要西沉,只是摇曳着深色的金光。虽然他喝多了酒,但还没忘记萨列里傍晚会回家的事实,连忙起身,想要下楼去搜罗自己的酒瓶。可他才刚打开门,就看到萨列里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杯看起来是给他解酒用的蜂蜜水。

萨列里挑了挑眉,说:“看来不需要我叫您起来了?”莫扎特有些头疼,现在的他连站立都觉得有些费力气,“安东尼奥,我可以解释……”

“不用解释,我无权过问您的行事,”萨列里把玻璃杯递给他,态度客气,掌中饮品温热的感觉着实美妙,可莫扎特的后背却阵阵发寒,“今天宫中事少,我提前回来了而已,但请您下次不要在客厅里喝成那样……”

“安东尼奥……您在害怕吗?”莫扎特小心翼翼地问出声,有些莫名其妙,但这就是他的第一感觉——萨列里在害怕。而醉后的胸闷感迟迟来到,他倚在门框上,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但还是因为病痛的折磨皱起了眉。萨列里伸出手想要扶他,却又被那双蜜色眼睛递来的眼神捆缚住了手脚。

他在害怕吗?这个问句敲在萨列里的心脏上,提着十字架质问他的灵魂。害怕?为什么要害怕呢?不过是一次小小的疾病,莫扎特之前也患过不少次,——他怕什么?他们都还年轻,尤其是莫扎特……莫扎特。

(他的宿敌,他妒火的承受者,他所嫉恨的人,随便怎么说吧。看那双手,能调奏出万物之乐的手,没有多少词汇可以用来歌颂它们了,因为其所有者不屑于被歌颂。)

这是他的爱人。萨列里第一次如此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而他年轻的爱人正在为一个问题等候着答案——安东尼奥,您在害怕吗?


莫扎特揽着萨列里的脖颈,顺从地躺回床上,可侧躺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只能指挥着萨列里再给他翻个身。他望着天花板,一想到刚刚萨列里的眼神就有些不舒服。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牵起身边人的手,却发觉萨列里整个人都在颤抖。

当然,为莫扎特的病情着急的人永远不会是莫扎特本人,萨列里不止一次地被自己恶毒的想法淹没:剖开莫扎特的心脏看看里面究竟盛了些什么东西,居然让他对自己的健康如此不在意,杀死莫扎特之后他最好也跟着一起死去,这样正史不会记载他们两个的死亡,这故事只会在酒馆中的市民嘴里传播,关于一个嫉妒之人和他爱人的死。

毫无疑问,安东尼奥·萨列里是个无比虔诚的天主教徒,自然也虔诚地信仰着“自杀者不得入天堂”的信条,可他却一次次动了残害自己的想法,又被莫扎特一次次拦下。莫扎特。他垂眸看向那只伸向他的手,犹豫一下还是握住。床头摆着的那只圆肚瓷花瓶是自中国舶来的奢侈品,外壳绘着兰花,里面却插着百合,这大概是这间属于病人的屋子里唯一还算有生气的东西。萨列里想,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划分在“有生气的东西”之外。

这是阿洛伊西亚送来的吧?莫扎特摇着萨列里的手掌,面容上尽显疲倦。他最近忘事很频繁,脑子里充斥着狂乱的音符,它们因他灵感的持续爆发接连不断地涌出,才华在这时只给他带来了无法尽情谱写的煎熬,他不满足,他想要像以前一样用力地欢笑,可他不能。

他看到萨列里点了点头,自己也点点头,然后迎来了一阵沉默。莫扎特仰面躺着,数着在窗栅上跳动的光点,在黄昏的无声喧嚣中不可避免地幻想起自己的死亡。与此同时萨列里的右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像被烙被烧,被新的大火狠狠燎过,他坐在椅子上牵着莫扎特的手,一时分不清谁的手更冰凉。

您会好起来的。萨列里的声音冷静,却颤抖着呼吸,在那只稍显嶙峋的手背上落下一吻。莫扎特笑了笑,指尖抚过他的脸庞,在那层胡须上轻轻摩挲。

当然,我还要亲吻您呢。他这样说。

他还要亲吻萨列里,因此这位宫廷乐正才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莫扎特在病情尚未恶化的时候常常跑去其他的城市,布拉格或者曼海姆,而萨列里则无比庆幸——巴黎在革命爆发之前就伤透了莫扎特的心。

即便如此,这家伙还是依旧紧攥着幽默在自己的世界中心翩翩起舞,像一位真正的舞蹈家,同时以自己的方式,把无尽的欢乐带给能听到他音乐的人。萨列里曾在莫扎特的曲谱中发现了太多捉弄人的玩笑,比如《长笛与竖琴协奏曲》*④中那些无法演奏的片段,毕竟这位天才向来热爱笑声和美。

在《魔笛》首演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莫扎特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在排演期间,他常常会跟周围的人讲俏皮话或者捉弄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也会抱着萨列里不停地叙述他喜悦的心情。

这时莫扎特已经开始创作他的第一部安魂曲,“也可能是最后一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利奥波德·莫扎特去世之后,莫扎特常会这样想,在1791年的后半年更是频繁。萨列里起先还会对他这种论调加以训斥,同时把那个将这部安魂弥撒曲的创作任务交付与莫扎特的人骂个千百遍,后来他也开始恐惧,在右肩疼痛的回韵里恐惧,恐惧莫扎特真的会在一个深谧的夜里就这么离去。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在想象莫扎特离开后的日子,哪怕有个事实是准确无疑的:若果真如此,那这个世界上将再没有这么优秀的音乐,也再没有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了。

因为他是那样地像一捧火,竭尽全力把靠近他的所有人都照亮,内里又没有一点杂质,生不出半分真切的怨恨他人的想法,他就这样吸引着安东尼奥·萨列里。即使二人深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他们都被莫扎特的高温烧着,然后在红与金的光热中,一同焚尽成灰。


在指挥《魔笛》初场的时候,莫扎特的病还没有好,那部未完成的弥撒曲又一直扰乱他的心神,所幸整场演出完成得还算不错,在维也纳的反响也很好。至于安魂曲,萨列里帮不了他——因为他坚决不同意萨列里帮他。“这将会是我的安魂曲,”他曾在一个午后把手搁在琴键上,看着那个习惯了憎恨他的人的侧脸,按下音符的动作和他走向一切时的模样一般决绝,“我的——”

“别这样说,您会好起来的,”萨列里的脸庞在阴影里,阳光自他身后的窗户外面斜刺进来,莫扎特觉得那就像是液态的黄金,流了满地的华贵与虚伪,“您会完成它,像完成许多其他的乐曲一样……然后继续写下去。”

音乐家没吭声,他现在依然自由,依然有为了自尊而弃宫廷乐师职位而去的骄傲与勇气,依然端坐在世俗所无法企及的高位上,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住歌唱的姿态,像萨列里所希望的那样,也像萨列里所痛恨的那样。

(真的吗?莫扎特会这样问的,就好像他真的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

(萨列里会犹豫一会儿,原因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像他小时候每次做错事后,害怕糖果被拿走一样。)

(真的吗?于是萨列里也叩问自己,他是如何看待莫扎特及莫扎特之死的呢?他是喜爱着莫扎特的吗?还是说这只是仇恨耍的又一个把戏,其实他们都被其蒙蔽了双眼,把无底的浓稠的恨,误解为热烈的爱了?)

(您在真心地看待我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么,看来您应当是恨我的。)

(……我不知道。)

(这是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啊,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逃避面对自己丑陋的感情,逃避面对终将到来的结局。)

(“而我是爱您的。”莫扎特这样对他说。)

(“我理应是爱您的。”萨列里喃喃,却也仅限于此。)

这场指挥过后,莫扎特彻底陷入了病痛的苦厄之中,没有人能再假借重感冒的名义回避现实,他的病情被摆在明面上,血淋淋地淌着悲剧的色彩。

莫扎特终于开始收敛自己的任性妄为,事实上他变得无比虚弱,肾脏处的痼疾又恶化几分,发热的症状像在他身上扎了根,整个人都像只残喘着的蝶。他本应该很快恢复的,就像他以前经常做到的那样,可他的好运气似乎用光了。看起来上帝终于想起这位遗落人间的天使,而今祂决定出手,干涉他的去留。

于是萨列里更频繁地去望弥撒,坐在长椅上仰望宣讲的神父,看那传达神意的口一张一合。石雕的天使闭着眼,双臂张开,翅翼在透过玻璃彩窗的光线的映照下朦胧上虚伪的生机,又在教堂内投下大团的阴影,像不安稳的庇护所。萨列里意在替莫扎特祷告,为这病人祈他祈不了的福(毕竟莫扎特只能在床上躺着了),却总是没来由地心慌,好像真的看到天使走向他,睁开一万双眼睛,对他说,不要害怕,这是你应得的。

每每念颂声响起,圣音便会载着无数人对现世的不满与期盼跳入他的耳中,像流动的音符,却构不成什么曲调,连祈祷都不是纯粹的,带着哭腔。萨列里嘲讽自己来到这里更像是例行公事,又想起躺在自己床上的虔诚的病人,那颗善妒的心脏猛地被拉扯被掷入深渊,(他这时想起追求永生与极乐的愿望,因为右肩的疼痛而细微地颤抖)他抬头看向那巨大的天使,发现了那塑像眼角旁的一滴泪。


莫扎特这次患病没有像过去那样向主告示,倚在床上念一些经文以抚慰心脏;或者默默发誓:假使主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在最终赦免他的病痛,他就念《玫瑰经》,补上那些未能完成的弥撒。他是平静的,即使臂膀瘦削的模样让萨列里根本不敢辨认,那双眼睛里的光彩也不复往昔。

在还能强撑着清醒的日子里,他重新回归了宗教音乐的创作,睡前还会让萨列里给他念《圣经》里的片落。萨列里不明白,为什么莫扎特当初要接下这份安魂曲的委托,明明他一个人的工资就足以养活他们上百年。莫扎特只是摇头,等待萨列里握住他的手,说,你且去等候结局,因为你必安歇。*⑤

莫扎特重新使用了自己的旧爱巴塞特单簧管,同时完全放弃了长笛和双簧管,那管弦乐的声音听起来一定会阴暗而严肃。萨列里根据莫扎特沙哑的口述记录那些曲调,有时还需要扶着他坐起来,看他用过于纤瘦的手拿起笔写草稿。因此萨列里明白了,莫扎特根本没有给自己留生的余地,这是真真正正送给死亡女神的安魂曲。

他为自己的认知感到悲伤,悲伤的同时又被疼痛击中,一种为天才生出的惋惜和某种说不出的缱绻填满他的胸口,仿佛上帝并不允许他为莫扎特的逝去而悲伤。毕竟莫扎特还是那样积极,只不过他所发出的光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照耀所有靠近他的人,甚至连萨列里一个人都有些笼罩不过来了。

在萨列里记录那些音符的时候,他好几次都险些因为疼痛而丢下笔去,但他们过往相依的记忆支撑着他写下去,偶尔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不肯放手的可怜孩童。莫扎特会趁他不注意扭着身子扑过来,往他面颊上轻轻印一个吻,然后再任由萨列里边数落边把被子给他盖好。他们两人都不太在意他的病是否会传染,只是感受温度在掌心之间的传递,把嫉妒和不满都留在旧日。

可死亡终究是令人惊怖的。在萨列里端坐着写下那些音符时,他几乎失去了鉴赏的能力,被满胸的汹涌情感撕扯得摇摆不定,像一叶即将在海洋中翻倾的舟。只有在莫扎特睡着的夜里,他坐在桌前,掌灯重新把那些曲谱浏览一遍,才能感受到那里面蓬勃着的音乐的灵魂。毫无疑问,这还是莫扎特的手笔,是莫扎特热情去往的地方,里面盛着的不是绝望,而是无穷尽的平和与爱。

害怕的人只是萨列里而已,他不想把上帝的造物如此之早地归还天堂。莫扎特太像一颗星星,匆匆忙忙地照亮他的整片黑暗,却又想要快些转身离去,只留这段孤单的记忆在他的骨血里发热发烫。他们一直没有再去萨尔茨堡,也没有去布拉格,尽管莫扎特总扬言等病好之后一定要把这些城市都逛个遍,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好,不过趁他们两个人都走神的时候,他的头发长到了肩。

他们找到了一些让心情变得欢快的理由,(萨列里是被莫扎特胁迫的!)比如莫扎特的长头发。奥地利人戴惯了假发,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头发有朝一日也会长到能盖住眼。他鬓侧的两缕金发已经打起卷来,软软地耷落在脸颊旁边,无聊时他会吹着它们解闷,不停地问萨列里他看起来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萨列里想,如今的莫扎特可是个标准的病人,发热与红疹侵袭着他所具有的一切生机,疾病已经让他瘦得可怕,原本并不突出的颧骨现在高高凸起,撑着他躯壳的骨头支起一片片阴影,像死神的翳云笼罩住他,看起来糟透了。可是莫扎特这样问了萨列里,他只能实话实说:你看起来并不好,那么像一只瘦乌鸦,可我依旧爱你。

莫扎特拧着眉,张嘴无声地控诉,又为萨列里最后一句话笑弯了眉眼,好像他只是个天真的孩子,凑上来一下子亲湿了萨列里的嘴角。他贪恋着这位宫廷乐师的怀抱,即使萨列里总不能顺服地拢住他的身子,对于他的亲近也带着一点笨拙的无措。他们像两块并不能完美互补的拼图,在自己身上找寻着适合彼此的那一部分。

而这些都不是问题,事实上到了这一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们对彼此倾说爱的行为了,莫扎特力图在每一件小事中让萨列里感受到自己对他的爱,而萨列里则对这种热烈情感的环绕回以温和,他们放下曾经可以用来争吵的由头,一步步走进对方的心脏。

晚了吗?萨列里曾经这样想过,他们互相表白的次数不多,(毕竟莫扎特热衷于告白,而他并不深谙此道)但也留下了不少难堪又迷人的回忆。黄昏的莅临曾让他丢弃了那抹偏见,浓雾散去,他意识到那只漂亮的金丝雀到底爱自己爱得有多么浓烈。而今永夜将至,他却被莫扎特带着平稳了心神,只是右肩上偶尔传来的刺痛告诉他异常所在,可是无所谓,荒唐与明媚本就密不可分。

他要握住玫瑰,就要接受玫瑰刺给他带来的所有疼痛。莫扎特则拿出比往日丰厚几百倍的平和去渴盼雪的降落,不管萨列里几次和他对峙解释这会让他的身子受不住。天才不在意这些,他有他自己的固执,用自己的不在乎告诉萨列里:没什么可怕的。

(如果我给您带来了痛苦,请告诉我,我知晓您没有选择的余地。)

萨列里,安东尼奥,莫扎特喊他,声音很哑,又带着重症病人特有的对于希望的期冀。安魂曲,我写不完啦。

(我们没人是理应熄灭的烛火。)


在维也纳初冬到来的时候,这里下了薄薄的一场雪,家中的仆人们一大清早就计划去扫干净门前的洁白,好不会让走动留下的足迹把那些冷艳搅成污泥。萨列里想了想,让他们等一会儿,把莫扎特轻轻唤醒,看着这位病人因为窗外的景象而亮起双眸。他们的卧室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屋前的积雪,脆弱的白把这栋房屋围起来,像一个歪扭的天使圆环。

莫扎特让萨列里把他扶下床,又在足尖沾到地毯上的那一瞬间笑了笑。他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靠在了萨列里身上,可还是太轻,好像下一秒就要飞往天堂,再不回头往这尘世看一眼似的。水露隔着窗栅在外面结为冰粒,莫扎特想要伸手去碰,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皱了皱鼻尖,又叹口气。

觉出莫扎特不快的萨列里捋了捋那头金色的长发,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萨列里觉得它们有些褪色了。他牵起莫扎特的手掌,让莫扎特得以让指尖感受到冬天的凉意,看着怀里的人兴奋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雪的模样,他也没能忍住,嘴角抿开一抹笑意。

十一月的维也纳有她自己独特的美,而当地的音乐家们对这种美尤其敏感,即使外来人总喜欢称其为“阴冷潮湿”,也没有人能阻挡这座城市为自己披上雪的外衣。莫扎特彻底拿不动笔了,却每日都要请求上帝再多落一点雪下来,他把完成安魂曲的任务交给了萨列里,而萨列里对此只能报以沉默。

临近白日的末尾,他们开始变得真诚,过往难以启齿的藏在心中的耻辱和不堪被随意地摆到台面上,可这也已经变得无关紧要。萨列里曾对莫扎特不顾一切欢笑的态度表示诧异,而现在他已然适应:这可是莫扎特,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萨列里深知莫扎特的才华怎样地尖锐,直能把见过这才华的人全部刺伤。他离得又近,于是全身都被名为沃尔夫冈的家伙烙下空洞,周围翻着烧焦的边,却泛出美好的清甜味道。床头柜上的那只花瓶里如今成了玫瑰的安乐所,用来压下卧室里弥漫着的苦涩药香,而莫扎特是那样地喜爱这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俗艳的花朵,萨列里在照料它们的时候都无比小心,惹得那位病人断断续续地笑。

莫扎特依然想要拥抱音乐,甚至会不讲道理地纠缠萨列里,让他抱着自己坐到琴凳上,哪怕只是再触碰一下那些温凉的琴键。时间从他身上掠走了太多东西,除了衰弱和无力,似乎什么也没留下。可他还是笑,让其他来探望他的人觉得他像个傻瓜。

安东,安东。他喜欢这样喊萨列里,不管会不会得到回应。那头金色的发会在他摇晃身体时轻轻摆动,像依附在一个不老实的宿主身上的海藻,偶尔还会贴上萨列里的面庞,像小动物的软毛一样在他脸侧磨蹭。

时间的流逝被放慢到极致,给人以“一切都还来得及”的错觉,十一月末的那几天没有雪也没有阳光,万物都在云的笼罩下慢慢地游逛。莫扎特不怎么能下床了,陷入没日没夜的昏睡之中。萨列里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征兆,他披着黑色的斗篷找遍维也纳的所有医师,可最好的大夫也只摇摇头说是粟疹热,他们无能为力。

或许离别来得比他们想象中都要更快,十二月初时,莫扎特醒来的时间变少了,由于高烧不退,他在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在说一些胡言乱语,絮叨一些和音乐还有天堂相关的东西,再嘟哝出萨列里的名字,喊他大师,说着爱和糊涂的话。是啊,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心中盛着的还是光华与美,像只白鸽,像其他一切纯洁的事物,可没什么东西能与他比拟(哪怕是他的缺点呢)。

(如此想着,萨列里睡去了。)


今年的大雪来迟了。


(我们会在那一无所有之地会面的,哪怕这听起可笑,甚至趋于虚妄的杰作。但不管您如何思量,不管您是选择诚心接受还是再度拒绝,我们都将再见。)

当莫扎特再次用尽全力挣扎着想要埋进爱人怀中的时候,萨列里吻上了莫扎特苍白的颈,在心底祈求上帝让今年的大雪再晚点来,再多给他们一段相守的时间,哪怕只是一天,哪怕只是一夜,不要想安魂曲,不要想那即将到来的死别。可他的爱人却说,不,我要雪,我要那洁白淹没我,只留给你一颗干净的核。

(我们在雪地里铺开一张床,不管我的病是不是会给这个时刻留下一些遗憾:不会的,对吧?我拿出小提琴,或者是中提琴——毫无疑问我喜欢它,我会给您奏一段小夜曲,或者唱一段《一个感受到爱情苦闷的男人》*⑥……如果我的嗓子还像以前一样就好啦。您会喜欢的,我知道。)

(您的右肩还是在疼吗?)

这位向来嘴硬的宫廷乐正所没有说出口的话竟被莫扎特得知了,更显出他们此刻相拥的姿势带着一抹濒死的病态,莫扎特的下颌尖抵在萨列里的右肩上,脖颈线勾勒出美的脆弱。这是种熟悉的感觉——那股疼痛,在萨列里的认知里已然存在了近两年的疼痛,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来到了他的肩上。

(您碰到我、想到我——您在感受到我的时候才会疼,安东尼奥,我把这真相告知与你,你就不会再触碰我了吗?当然不。)

(只要给我四个吻,只要给我四个吻。)

沃尔夫冈,他说,少有地念起爱人的教名,眼睫颤颤,坠着丝要去不去的眷恋,临别之际,他不再伪饰,放下执着已久的沉默。我的肩膀好疼,之前和你说过的那里,好疼。他嘶嘶地抽气,又像抽泣,被莫扎特倚着的地方开始发烫,仿佛要被灼伤了一样。

(是的,是的,我知道。)

莫扎特喘着气,呼吸都带着病人的嘶哑,只是握着爱人的手腕,亲吻萨列里说疼的地方,一次,两次,然后他吻上那双唇瓣,带着令人苦涩的热度。疼痛随着他握住萨列里的力道增大逐渐蔓延,蔓延到这个房间的每一寸角落里,撕开萨列里的胸腔,又在进入其中的前一刻消失,好像它从没来过一样。

(我们要想再见面,须得您以受疼痛做代价: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际,您在看到我的时候是会疼痛的,望弥撒并想到亲吻我的感觉时是会疼痛的,真的触碰到我时也是会疼痛的。因为爱是这样的:爱是令人疼痛的。)

(您以为您老了,事实不然,您只是爱着我,并且感受到我。以及事实是这样的:我们只有在您受过了苦痛之后,才得以重逢。)

莫扎特挣扎着,想再次亲吻自己的爱人,可他的皮肤太滚烫,手也浮肿得攀不上萨列里的肩。他慢慢滑下去,就靠在萨列里的怀中,酣睡着,微笑着,像个孩子,拥抱梦中永恒的雪和洁净。

萨列里低下头,颤抖地献给莫扎特他们早就约定过无数次的第四个吻。

(您且去等候结局。莫要做伤害自己的事,带着我,带着一切,继续生活下去。)

(您要明白,那疼痛不是苦涩的,因为我先您知晓,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那终将到来的重逢。)


那是1791年的十二月里多么普通的一天,没有人知道,第二天的维也纳会下多大的雪;也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一直希望看到大雪的人,他的葬礼那天,将会是多么的温暖与平静。






①《女人心》是莫扎特后期和达·彭特合作的一部意大利喜歌剧,1790年1月6日首演于维也纳布尔格剧院。它是莫扎特作品中最完美和平衡的一部。

②热情、爱慕、关怀和心灵相通都是康乃馨的花语。

③1791年5月9日,莫扎特被确定为圣·斯蒂芬大教堂乐队副乐长(无薪俸)。

④此处考据《遇见莫扎特——从神童到大师的音乐人生》(保罗·约翰逊著)。

⑤出自《旧约·但以理书 12:13》,摘录如下:“你且去等候结局,因为你必安歇。到了末期,你必起来,享受你的福分。”

⑥《一个感到爱情苦闷的男人》是《魔笛》中的唱段,有词段“我们都处于恋爱中是快乐的,我们会经历孤独之爱的生活。爱情的确使哀伤转化为甜美,每个生物都活在兑现爱的诺言。”(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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